一 夫子何人
泽厚先生的翻译是有依据的,依据就是朱熹的注。朱熹认为,孔子虽然承认自己“多能”,却又特别说明那不过是一些下贱的技艺而已(所能者鄙事尔),不足为道,与圣不圣的也没关系(非以圣而无不通也)。据此,则孔子的话就可以这么理解:我因为少年贫贱,多少能干一些粗活。如果是真正的君子,会有这么多技术吗?不会的。
这当然也通。但这样一来,孔子的话,就不但答非所问(何其多能也),而且连多才多艺和自己是君子,也都否定了。这好像有问题。因此,我更赞成李零先生的解释:孔子认为“多能”这事,与是不是圣人没关系,与出身好坏也没关系。恰恰相反,就他个人而言,反倒正是少年时代的贫贱所造成。实际上,同在《论语·子罕》,就有孔子的一句话:“吾不试,故艺。”试,就是举用、出仕、做官。因此,孔子这话的意思就是:我不被国家任用,所以才艺特多。多艺既因“不试”,多能岂非因为“贫贱”?
那么,“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又怎么解释?原来这里说的“君子”,并非道德意义上的,而是阶级意义上的,指的是那些出身高贵、生活优越的贵族子弟。这也是“君子”一词的本来意义──“君之子”或“上等人”。这些人,饭来开口,衣来伸手,用不着亲自干活,哪会“多能”?穷人的孩子倒是早当家。因此,孔子的话就可以这样翻译:太宰这些人真能了解我吗?我的童年是很苦、很卑贱的,所以会干许多下贱活。那些养尊处优的上等人(君之子),能有这么多本事吗?不能吧(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孔子的话如果能做这种解释,那我对他老人家真是要肃然起敬。许多人只知道孔子是大圣人,不知道他小时候是苦孩子。事实上,为了谋生,孔子当过季氏的家臣,看仓库,喂牲口,做会计,一步一步升上去,有机会就学习,终于自学成才,成为当时顶尖级的大学问家。而且,我认为,孔子做学问能够融会贯通,古为今用,很大程度上与他懂得民间疾苦,懂得世事艰难,曾经亲身实践有关。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我一贯主张年轻人应该吃一些苦,甚至主张一个高中生考上大学以后,应该保留学籍,先去当一年兵,或者当一年农民。
其实,即便孔子的话不能这样理解,也很难得。因为当时他已经名满天下,否则太宰就不会那么问。然而,盛名之下的孔子,并没有接受“天纵之将圣”的哄抬和吹捧,反倒将“吾少也贱”的真实情况和盘托出。也就是说,他不但告诉我们他是普通人,还告诉我们他曾经是“贱人”。而且,尽管他瞧不起那些“鄙事”,却还是承认自己“多能鄙事”。这说明孔子是坦诚的,他愿意把真实的自我呈现出来。就凭这一点,我们将永远敬重他老人家。
孔子不拿自己当圣人,我们也同意。至少,得尊重他老人家的意思。不过,要说孔子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普通人,怕也不通。那么,他该是什么人?
学人。
孔子作为学人,有三大特点:好学、博学、活学。他的名言,是“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论语·述而》),“敏而好学,不耻下问”(《论语·公冶长》)。孔子说,他十五岁就“志于学”(《论语·为政》)。直到晚年,依然是“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论语·述而》),可谓活到老,学到老。他还说,像他这样忠厚诚信的人,一个十户人家的地方就会有,却都“不如丘之好学也”(《论语·公冶长》)。可见孔子对“好学”的看重,还在“忠信”之上。这两个字,他只给过一个学生,那就是颜回。孔子曾两次对人说,自从颜回去世,就再没有听说有好学的人了。这两次,一次是对鲁哀公,一次是对季康子,两次都说“有颜回者好学”,都说“今也则亡”(《论语·雍也》、《论语·先进》)。好学,太重要了!
孔子好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