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面具、角色、戏剧性
人而异。如果对方与自己原本平起平坐,那么对方的让戏便是谦让,必须以略高一级的规格把“脸”还回去;如果对方地位高了许多,就是赏赐,自己可能已无“脸”可还,只有报之以身家性命;如果对方地位低得多,则原本无戏可让,但既有孝敬之心,自然也该“赏脸”。总之,在社会交往中,只要大家都能让着点,那就大家都有面子,都有“戏”。
戏是给人看的,所以面子必须好看。
事实上但凡可以称之为“面子”的,都无不好看。这就像中国戏剧舞台上的脸谱,无论忠奸贤愚,都一律画得漂亮,富于装饰美。比如历史上的暴君、昏君,死了以后,也要有一个“谥号”作为最后的面子。这面子当然不能叫“昏”、“暴”、“戾”,只能叫“幽”、“厉”、“灵”。如果你不懂“谥法”,便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贬义。还有一种更妙的,叫“恭”,是“知过能改”的意思。既然知过能改,则先前的错误,也就一笔勾销,仍可坦然地进宗庙去享用牺牲和香烟。又比如,一个同志毛病不少,但做鉴定时,也要给他留点面子,决不可将他的缺点错误直通通地如实写出,而要说“希望今后注意某某方面”云云。似乎这位同志的缺点错误,只不过粗心大意,“不太注意”罢了,其实无伤大雅,无碍于晋升和调动。否则这位同志丢了面子,闹将起来,大家的“脸”上都不好看。
这就和戏剧一样,有一个“台前”和“幕后”的问题:“言”不过是台前的表演,“言外之意”才是幕后的真实内容。读中国书,看中国报。听中国人说话,欣赏中国艺术,都要学会听“弦外之音”,悟“言外之意”,否则就会不得要领,甚或上当受骗。比如“研究研究”,其实并不研究;“以后再说”,其实并无“以后”,也不会“再说”。你如果傻乎乎地等下去,肯定等不出什么结果来。总之,一切让人不愉快的事,都一定会有比较委婉动听的说法。比如肥胖叫“发福”,死亡叫“仙逝”,撤退叫“转移”,连吃败仗叫“屡败屡战”。当年八国联军打进北京,慈禧太后和光绪皇帝仓皇出逃,官方的说法却叫“两宫西狩”。狩,是打猎的意思。鬼子进京了,太后和皇上哪里还会有心思去打猎?也就是自己哄自己罢了。
但这是不能说穿的。一说穿,就没戏看了。戏剧艺术是一种“有意识的自我欺骗”。大家都知道那是在做假,大家都不说穿,戏才演得下去。比如一个演员演林黛玉,大家都看得十分有趣,你偏要来“拆台”,说她原不过某某,既没有病也不曾失恋和葬花云云,便不免大煞风景。
所以,对中国的许多事情,都不宜到幕后去寻根问底,因为那会“拆穿西洋镜”,种种“把戏”也就演不下去。比如某领导为了作谦虚状,跑到基层来征求意见,原本只是走过场,甚或是要听评功摆好、歌功颂德的,你却当真一五一十地历数其“不是”,这就会使该领导难堪,连带在座的基层领导和同事也会尴尬,以后你就别想有好日子过。又比如开学术讨论会,主持人请来领导和名流“撑门面”。尽管那领导或名流的讲话驴唇不对马嘴,或实在肤浅得可以,你也只能频频点头称是,或作认真记录状。同样,如果哪天我们发现一个公认的坏种或蠢货也忽然“当选”了什么,也千万不要大惊小怪。因为真正的功夫都在幕后,前台的选举不过“行礼如仪”而已。
然而生活不是艺术。艺术原本就有“虚拟性”,——画的鞋子不能穿,画的苹果不能吃,诗人绘声绘色地描写骑术,自己却不会骑马。所以艺术可以是“有意的自欺”,不妨“明知是假,认真去做”。反正一则是“有意识”,二来也不过“骗自己”。由于是“有意识”,在短时间的艺术想像后,仍能回到严峻的现实;既然是“骗自己”,便至多不过只是自我陶醉,尚不至于误国误民c-遗憾的是,中国的“面子主义”者,却总是忘记了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