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节
的还是酸菜。一九四八年秋冬(多么遥远的日子),国共辽沈大激战,她丈夫所在的部队开始还挺硬实,渐渐就抗不住了,残兵败将,妻儿老小,凄凄惶惶往关内跑。老吴太太离开沈阳时,看着家里那缸白白净净的酸菜,心里怪舍不得的。丈夫说都什么时候了,还惦着吃。快走吧,晚一步小命就保不住了。老吴太太说她当时不知怎么搞的,刚走两步又折回来,从缸里捞出一棵酸菜,把帮子啪啪掰掉,剩一个小菜心儿,攥在手里,边走边吃。上了丈夫那辆中吉普,还吃,惹得一车的人全看她,像看一个傻子。
一晃快五十年了,老人垂下干涩的眼皮,低沉地说,再没吃过那么好的酸菜。
晚餐临近结束,我假装上洗手间,趁机到柜台把饭钱和小费都交了。老人知道后,并不刻意争执,只是轻声责备了几句。
由饭店出来,大西洋的夜风已经很凉。我搀着老人横过马路,去公共汽车站。
老人步履蹒跚,嘴却挺硬,说她自己能走。她的家并不远,每次来法拉盛,都要走很久。等车时,老人说,下回上我家串门吧,我给你馇小米粥,烙韭菜盒子。我满口答应,老人显得很满意。分子时,她突然搂住我的胳膊,略有些喑哑地说:孩子,你自个回家,也要加小心。
上了车,隔着玻璃,她一再向我招手。车帮上的英文广告暗影斑驳,车厢内的异域乘客昏昏欲睡,惟有我那忘年的老乡目光幽长,鬓发如霜。
从那以后我一直很忙,无暇光顾音像店。老吴太太打过几次电话,邀我去她家“认认门”,我特别差劲,居然一拖再拖。夏天里,我获得一次回国机会,行前百事纠缠,实在抽不出身向老人当面告辞,就打电话过去。老人很感突兀,半晌不吭声。
我说,我去新城子看看吧,替你老。
她说不必了,老家那边早没人了。
我说,还有什么事要办,你老尽管吩咐。
老太太沉默片刻,缓缓说,给你老母亲,带个好,儿子回家,她该有多高兴。
白云苍狗,世事难料。重新看到纽约的天空,竟是一年之后了。我翻开通讯录,找到老吴太太的号码。通讯录旁放着一本最新版的沈阳游览画册,外加一袋真空包装的东北酸菜。电话铃响了几下,没人接,又响了几下,听筒里传出话务员的录音声,瓮声瓮气,零度情感——对不起,这个号码已经注销了。
我跟老太大是“单线联系”,她生活圈子里的人我都不认识。她的老伴去世多年,独生子也因病早夭,世上亲人只剩下一个孙女,远嫁比利时,逢年过节总不忘寄个贺卡过来。老太太靠不多的一点儿积蓄维生,有时给人打打零工。不知现在她老人家身体怎样,还去租带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