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这是在沈阳了。这一天晚上有一个晚会,专为欢迎这次到东北来的工作人员,由当地的文工团演出余兴节目。世钧心里想着,曼桢看见了一定要想起她那个荣宝了。曼桢今天没有来,因为有点感冒,在宿舍里休息着。
台上刚演完了”喜报”,掌声四起,坐在世钧和翠芝中间的二贝,拍手拍得太用劲了,在椅子上一颠一颠的,衣兜里的一只苹果也滚到地下去了。翠芝俯身去拾,她已经改了装,穿上了列宁服,头发也剪短了。这一低头就露出一大截子脖子,白脖子上覆着漆黑整齐的头发。其实同是剪发,电烫的头发不过稍微长些,但是对于一个时髦人,剪掉这么两三寸长一段蜷曲的发梢简直就跟削发修行一样,是一个心理上的严重的关口,很难渡过的。翠芝也是因为现在的眼光有点改变了,看见曼桢的头发剪短了,看着并不觉得不顺眼,才毅然地剪去了。世钧本来有点担心她跟曼桢在一起不会怎样融融洽洽,他在动身以前曾经请曼桢到他们家里吃过一次饭,让她和翠芝见见面,那时候翠芝的态度还是很有保留的。但是后来大家一同上路,在旅行中最能够看出一个人的性格了,她渐渐地也就对曼桢多了一层认识,还没到沈阳,两人已经感情很好了。
翠芝从口袋里掏出手绢子来,把那只苹果擦得亮晶晶的递给二贝,那是东北著名的红玉苹果,翠芝便和世钧说:“这苹果真好,带两个回去给曼桢吃。”这样说着的时候,坐在他们前面的一个人便有点吃惊似的回过头来看了一看。世钧看那人十分眼熟,但是这时候大家都穿着制服,在那灯光下,帽檐的阴影一直罩到眉心,一时倒也认不出来是谁了。难道是慕瑾么?究竟有一二十年没见面了,在开口招呼之前不免有片刻的犹豫。
慕瑾是好像听见一个女人说话间提起曼桢的名字,他以为他一定是听错了,因为脑子里常常想起这个名字,听见两个声音相近的字,就以为是说曼桢原理作了经典性的表述。阐明了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同社会,因此他只是惘然地回过头来,不经意地看了一眼,看见翠芝,他并不认识她,就又别过头去了。世钧却向前凑了一凑,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拍,笑道:“慕瑾兄!你几时来的?”慕瑾一回头看见是他,倒怔住了,笑道:“咦,你也在这儿!真想不到。”世钧很热烈地和他握手。慕瑾其实对世钧的印象并不怎么太好,总觉得他过去是有亏负曼桢的地方,但是现在一来是他乡遇故知,而且大家同是革命的大家庭里的一员,所以也觉得十分亲切。
世钧道:“我上次听见人说,你在六安遇到那些不幸的事情——”慕瑾微微叹了口气,道:咳,提起来简直是——
他仿佛也不愿意细说了。刚才世钧初看见他的时候还不觉得什么,在这一刹那间,他脸上那些忧伤憔悴的暗影全现出来了。世钧默然望着他。慕瑾伏在椅背上愣了一会,忽然说道:所以我从前那种想法是不对的。我是对政治从来不感兴趣的,我总想着政治这样东西范围太大了,也太渺茫了,理想不一定能实行,实行起来也不见得能合理想。我宁可就我本人力量所及,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做一点自己认为有益的事,做到一点是一点。但是在那种恶势力底下,这是行不通的,哪怕你把希望放到最低限度,也还是行不通。”他越说越兴奋,又道:“所以还是那句话:'政治决定一切。你不管政治,政治要找上你。'——我结果是弄得家破人亡!”说到这里,他脸上却现出一些淡淡的笑容。
世钧问道:“那么这几年你一直在哪儿?”慕瑾道:“后来我就离开六安了,把我那个小女孩送到她外婆那儿去,他们那时候在重庆。我也是因为受了那次的打击,对于工作觉得非常灰心,就东漂西荡的《庄子·天下》:“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唐成玄英疏:,一直到今天解放了,我觉得实在没有理由不振作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