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胡适归国
1946年7月4日,胡适乘坐的邮轮经过50天海上风吹浪摇终于靠近了上海港。烟雨迷蒙中,朝思夜想的故国神州就在眼前。站在甲板上的胡适,手搭凉棚,眺望眼前这座在战火兵燹中几近夷为平地、百废待兴的城市,感慨万千。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
下午三点,船在吴淞口外远远的就下锚了。大雨。
天晴后,八点一刻,海上晚霞奇艳,为生平所少见。
九年不见祖国的落日明霞了!
简短的记述,蕴涵着浓郁的诗情画意,透出了胡氏对家国的眷恋与重返故土酣畅快活的激越心境,同时也隐约折射出异国他乡多年生活奔波的辛酸与悲凉——八年前,当他以瘦弱身躯,在熊熊燃烧的战火中踏上轮船甲板即将起程远离祖国的时候,没想到会在今天这样一个晚霞夕照的时刻重新踏上故国的土地。
第二天下午,胡适离开邮轮乘儿子胡祖望引领的小船登岸,在一群报馆记者簇拥下来到上海市政府大厅,出席上海市长吴国桢做东的欢迎宴会。席间,胡适发表简短谈话,当记者问起在美国近9年的情状和感受时,一直面带微笑的胡适竟一时语塞,不知从何说起。八年零八个月的艰难辛酸,宠辱哀荣,已郁结为一枚坚硬苦涩的青橄榄留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心境与感受只可意会,难以言传,尤其是在刚刚踏上故国土地,激动亢奋的历史时刻更难出口。此事可谓孩子没娘——说来话长,绝不是此前胡适自嘲自怨的“我将真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所能概括得了的。
在抗战前的6年中,国人皆知胡适是主和派政治集团的一员骁将,曾竭力主张通过谈判和国际调解与日本讲和,尽力避免对日战争,直到受命出使美国才改变了这一顽固立场。多少年后,世人通过陆续披露的密信或内部档案材料才略有窥知,抗战前的胡适尚没有傻到把国家命运全部押到与日本谋“和”这盘棋上,在主“和”的同时,同样清醒地认识到,中日战争或早或晚不可避免地总要爆发,也就是台湾前国民党主席连战的祖父连横于1936年春在沪所遗留“今寇焰逼人,中日终必有一战”的著名预言。中日双方利害关系,就连满清遗老连横老朽都能看出,何况集中西学问之大成的新派士林盟主胡适?在胡的思想观念中,除了一个以国家的最大利益负责任地主和的“和”字,又有另一个主动迎接战争的思考和计划。
早在1935年6月27日夜,胡适在给王世杰的一封长信中就表达了对时局的认识与战略构想,并精辟地预言中国需要一个长时期的抗战过程,方可促成英、美在太平洋与日本开战的可能,信中说:“在最近期间,日本独霸东亚,为所欲为,中国无能抵抗,世界无能制裁。这是毫无可疑的眼前局势。”若中国局势发生逆转,只能寄希望于“一个很远的将来”。其理由是,日本因滋生了一个狂妄而危险的图谋称霸世界的野心,最终将激怒英美,到那时,“太平洋上必有一度最可惨的大战,可以作我们翻身的机会”。又说:“我们必须要准备三四年的苦战。我们必须咬定牙根,认定在这三年之中我们不能期望他国加入战争。我们只能期望在我们打得稀烂而敌人也打得疲于奔命的时候,才可以有国际参加与援助。这是破釜沉舟的故智,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可以促进那不易发动的世界二次大战。”
这封信向世人揭示了一个埋没日久的秘密,也消融了时人或后人对胡适的部分误解。可以说,至少在写这封信的时候,胡适就意识到形势比人强的世界发展大势,开始修正他此前一味主“和”的观点,并天才地预见到了未来发生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国家、地点、时间。只是鉴于当时蒋介石心中“等我预备好了再打”的算盘尚未摈除,加之这个“二次世界大战”的预言与现实尚有一段遥远的距离,或者说仍处于雾中看花阶段,胡适不便公开表白自己的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