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炸弹下的书生们
吴宓1940年10月28日(星期一)日记载:
晴。晨,上课不久,7:15警报至。偕恪随众出,仍北行,至第二山避之。12:30敌机九架至,炸圆通山未中,在东门扫射。时宓方入寐,恪坐宓旁。……2:00同恪在第二山前食涂酱米饼二枚。
吴宓所记的两山因距联大较近,大多为腿脚不灵便的老教授躲避之所,年轻的师生则跑到更远的山中躲避,这个地方便是联大学生汪曾祺在《跑警报》一文中所说的后山。这后山需沿古驿道走出四五里,驿道右侧较高的土山上有一横断的山沟,据说是某年某月由于地震造成。沟深约三丈,沟口有二丈多宽,沟底也宽有六七尺,是一处极佳的天然防空沟,日本飞机若是投弹,只要不是直接命中落在沟里,即便是在沟顶上爆炸,弹片也不易蹦进来。机枪扫射也不可怕,因为沟的两壁是死角,子弹是难以拐弯的。此沟之大可容数百人,年轻人常到这里躲避,无聊之时就在沟壁上修了一些私人专用的防空洞,大小不等,形式不一。这些防空洞不仅表面光洁,有的还用碎石子或碎瓷片嵌出图案,缀成对联。对联大都有新意。汪氏回忆说,至今自己还记得两副,一副是:“人生几何,恋爱三角”;一副是:“见机而作,入土为安”。后一副显然是抄袭了陈寅恪的诗句,是一种对眼前场景的纪实。前一副如汪曾祺所说,表面看来“是一种泛泛的感慨,但也是有现实意义的”。因为跑警报的时间与次数多了,在西南联大就出现了一个特别的情形:同学跑警报,成双成对者越来越多。跑警报说不上是同生死,共患难,但隐隐约约有那么一点危险感,和看电影、遛翠湖时不同。这一点危险感使两方的关系更加亲近了。女同学乐于有人伺候,男同学也正好殷勤照顾,表现一点骑士风度。正如孙悟空在高老庄所说:“一来医得眼好,二来又照顾了郎中,这是凑四合六的买卖。”按照老金所教的逻辑课中的逻辑推理,有恋爱,就有三角,有三角,就有失恋者。当时联大跑警报的“对儿”并非总是固定的。有时一方被另一方“甩”了,两人“吹”了,“对儿”就要重新组合。据汪曾祺猜测,在防空洞写下那副“恋爱三角”对联的,大概就是一位被“甩”的男同学。不过,也不一定。
像这种带有浪漫色彩的对联,患目疾的陈寅恪虽未亲眼所见,但肯定知晓,至少对此类事颇感兴趣的好友吴宓会告诉他的。不过从陈氏留下的日记、书信及谈话材料看,丝毫看不出他对此有过什么议论和感想,可能听罢淡淡地一笑也就过去了。而好友吴宓却对此感慨多多,他在1940年10月30日的日记中就曾记载道:“逃避空袭出郊野终日,实为少年男女缔造爱情绝佳之机会。”可见吴对跑警报中所见所闻的男女恋爱逸事,是格外关注并充满幻想的,只是这种幻想落到现实之中又往往生出一种尴尬,而这尴尬一旦落到吴宓身上,又是一场揪心扯肺的心灵之痛。吴宓自早年与夫人陈心一离婚后,一直不间断地狂追死缠“三洲人士共惊闻”的梦中老情人、时在上海、重庆等地居住、工作的毛彦文,同时又感觉追逐毛彦文前景渺茫,远水不解近渴,乃在追毛的同时,又坐地追求联大生物系女助教B(英文名蓓拉),但这位B小姐却与本校一位姓赵的体育教员相好,这个“三角”令吴十分苦恼。某次跑警报,B小姐与赵青年跑至苏家塘东山之下并肩坐地歇息,忽见吴宓气喘吁吁地跑来,二人“见宓,低伞以自障”。吴宓见状,只好紧急刹脚,眼珠乱转一通,识趣地喘着粗气转道跑开,心中的滋味大概只有亲身经历过类似事件的人方可体会。数日后,警报又响,但见B小姐“装扮完整,服红灰色夹大衣”,而赵某人“衣航空卦,草绿军裤。手持照相机。身貌其伟健壮”,二人“相伴而行”。宓见之,大为尴尬,在拖着并不怎么灵便的身子往前奔跑中,只好“缓行,遥尾之”。一个既羡又妒又无可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