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级敌人每天认错,次次服输,于是就制造一种新的游戏规则,你不属于百分之九十五,就属于百分之五。真是一种很奇怪的“数目字管理”。
我在云南的时候,上面派下工作组,跑到深山里来划分阶级成分。深山里的老百姓是刀耕火种,结绳记事,收了谷米,盛在麻袋里顶在头上另寻新地方去了,工作组真是追得辛苦。
更辛苦的是,不拥有土地所有权的老百姓,怎么来划分他们为“地主”“富农”“上中农”“中农”“下中农”“贫农”“雇农”这些阶级呢?所以工作组只好指派“成分”,建立了低层机构,回去交差,留下糊里糊涂的“地主”“贫农”们继续刀耕火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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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在云南,有一天在山上干活儿,忽然见到山下傣族寨子里跑出一个女子,后面全寨子的人在追,于是停下锄头看,借机休息一下。
傣族是很温和的,几乎看不到他们的大人打孩子或互相吵架,于是收工后路过寨子时进去看一下。问了,回答道:今天一个运动,明天一个运动,现在又批林彪孔老二,一定是出了“琵琶鬼”,所以今天来捉“琵琶鬼”,看看会不会好一点。
这“琵琶鬼”类似我们说的“蛊”,捉“琵琶鬼”是傣族的巫俗,若发生了大瘟疫,一族的人死到恐慌起来,就开始捉“琵琶鬼”烧掉,据说可以止瘟疫。
我在乡下干活儿,抽烟是苦久了歇一歇的正当理由,不抽烟的妇女也可在男人抽烟时歇歇。站在那儿抽烟,新中国最底层机构的行政首长,也就是队长,亦是拿抽烟的人没有办法,顶多恨恨的。
中国地界广大,却是乡下每个村、城里每条街必有疯傻的人,病了傻了的人,不必开会,不必学习文件,不必“狠斗私字一闪念”,高层机构低层机构的一切要求,都可以不必理会,自为得很。
设若世俗的自为境地只剩下抽烟和疯傻,还好意思叫什么世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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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初中的时候,学校组织去北京阜城门内的鲁迅博物馆参观,讲解员说鲁迅先生的木箱打开来可以当书柜,合起来马上就能带了书走,另有一只网篮,也是为了装随时可带的细软。
我寻思这“硬骨头”鲁迅为什么老要走呢?看了生平展览,大体明白周树人的后半生就是“走”,保全可以思想的肉体,北京,厦门,广州,上海,租界,中国还真有地方可避,也幸亏民国的北伐后只是建立了高层机构,让鲁迅这个文化伟人钻了空子。
不过这也可能与周树人属蛇有关系。蛇是很机敏的,它的眼睛只能感受明暗而无视力,却能靠腹部觉出危险临近而躲开,所谓“打草惊蛇”,就是行路时主动将危险传递给蛇,通知它离开。蛇若攻击,快而且稳而且准而且狠,“绝不饶恕”。
我从七八岁就处于进退不得,其中的尴尬,想起来也真是有意思。长大一些之后,就一直捉摸为什么退不了,为什么无处退,念自己幼小无知,当然捉摸不清。
其实很简单,就是没有了一个可以自为的世俗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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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就来说这个世俗。
以平常心论,所谓中国文化,我想基本是世俗文化吧。这是一种很早就成熟了的实用文化,并且实用出了性格,其性格之强顽,强顽到几大文明古国,只剩下了个中国。
老庄孔孟中的哲学,都是老人做的哲学,我们后人讲究少年老成,与此有关。只是比较起来,老庄孔孟的时代年轻,所以哲学显得有元气。
耶稣基督应该是还不到三十岁时殉难,所以基督教富青年精神,若基督五十岁殉难,基督教恐怕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们若是大略了解一些商周甲骨文的内容,可能会有一些想法。那里面基本是在问非常实际的问题,比如牛跑啦,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