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大海
——为冰心送行而作
今天是给您送行的日子,冰心老太太!
我病了,没去成,这也许会成为我终生的一个遗憾。但如果您能听到我这话,一准会说:quot;是你成心不来!quot;那我不会再笑,反而会落下泪来。
十点钟整,这是朋友们向您鞠躬告别的时刻,我在书房一片散尾竹的绿影里跪伏下来,向着西北方向——您遥远的静卧的地方,恭敬地磕了三个头。然后打开音乐,凝神默对早已备置在案前的一束玫瑰。当然,这就是面对您。本来心里潦乱又沉重,但渐渐的我那特意选放的德彪西的发生了神奇的效力,涛声所至,愁云廓散。心里渐如海天一般辽阔与平静。于是您往日那些神气十足的音容笑貌全都呈现出来,而且愈来愈清晰,一直逼近眼前。
我原打算与您告别时,对您磕这三个头。当然,绝大部分人一定会诧异于我何以非要行此大礼。他们哪里知道这绝非一种传统方式,一种中国人极致的礼仪,而是我对您特殊的爱的方式,这里边的所有细节我全部牢牢记得。
八十年代末,一个您生命的节日——十月五日。我在天津东郊一位农人家中,听说他家装了电话,还能挂长途,便抓起话筒拨通了您家。我对着话筒大声说:
quot;老太太,我给您拜寿了!quot;
您马上来了幽默。您说:quot;你不来,打电话拜寿可不成。quot;您的口气还假装有点生气。但我却知道在电话那端,您一定在笑,我好像看见了您那慈祥的并带着童心的笑容。
为了哄您高兴。我说:quot;我该罚,我在这儿给您磕头了!quot;
您一听果然笑了,而且抓着这个笑话不放,您说:quot;我看不见。quot;
我说:quot;我旁边有人,可以作证。quot;
您说:quot;他们都是你一伙的,我不信。quot;
本来我想逗您乐,却被您逗得乐不可支。谁说您老,您的机敏和反应能超过任何年轻人。我只好说:quot;您把这笔账先记在本子上。等我和您见面时,保证补上。quot;
这便是磕头的来历,对不对?从此,它成了每次见面必说的一个玩笑的由头。只要说说这个笑话,便立即能感受到与您之间那种率真、亲切、又十分美好的感觉。
大约是1992年底,我在中国美术馆举办画展期间,和妻子顾同昭,还有三两朋友一同去看您。那天您特别爱说话,特别兴奋,特别精神;您一向底气深厚的嗓音由于提高了三度,简直洪亮极了。您说,前不久有一位大人物来看您,说了些quot;长寿幸福quot;之类吉祥话。您告诉他,您虽长寿,却不总是幸福的。您说自己的一生正好是quot;酸甜苦辣quot;四个字。跟着您把这四个字解释得明白有力,铮铮作响。
您说,您的少时留下许多辛酸——这是酸;青年时代还算留下一些甜美的回忆——这是甜;中年以后,quot;文革quot;十年,苦不堪言——这是苦;您现在老了,但您现在却是——quot;姜是老的辣quot;。当您说到这个quot;辣quot;字时,您的脖子一梗。我便看到了您身上的骨气。老太太,那一刻您身上真是闪闪发光呢!
这话我当您的面是不会说的。我知道,您不喜欢听这种话,但我现在可以说了。
记得那天,您还问我:quot;要是碰到大人物,你敢说话吗?quot;没等我说,您又进一步说道,quot;说话谁都敢,看你说什么。要说别人不敢说、又非说不可的话。冯骥才——你拿的工资可是人民给的,不是领导给的。领导的工资也是人民给的。拿了人民的钱就得为人民说话,不要怕!qu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