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太运气!他们住在上海的人真是醉生梦死,怎知道出门有这样的危险。内地是不可不来的。咱们今儿晚上得找个馆子庆祝一下,兄弟作小东。”大家在旅馆休息一会,便出去聚餐。李梅亭多喝了几杯酒,人全活过来,适才不过是立春时的爬虫,现在竟是端午左右的爬虫了。他向孙小姐问长问短,讲了许多风话。
辛楣跟鸿渐同房间,回旅馆后,两人躺在床上闲话。鸿渐问辛楣注意到李梅亭对孙小姐的丑态没有。辛楣道:“我早看破他是个色鬼。他上岸时没戴墨晶眼镜,我留心看他眼睛,白多黑少,是个淫邪之相,我小时候听我老太爷讲过好多。”鸿渐道:“我宁可他好色,总算还有点人气,否则他简直没有人味儿。”正说着,忽听见隔壁李顾房里有女人沙嗓子的声音;原来一般中国旅馆的壁,又薄又漏,身体虽住在这间房里,耳朵像住在隔壁房里的。旅馆里照例有瞎眼抽大烟的女人,排房间兜揽生意,请客人点唱绍兴戏。李先生在跟她们讲价钱,顾先生敲板壁,请辛楣鸿渐过去听戏。辛楣说隔了板壁一样听得见,不过来了。顾先生笑道:“这太便宜了你们,也得出钱哪。啊啊!两位先生,这是句笑话。”辛楣跟鸿渐同时努嘴做个鬼脸,没说什么。鸿渐晚没睡好,今天又累了,邻室虽然弦歌交作,睡眠漆黑一团,当头罩下来,他一忽睡到天明,觉得身体里纤屑蜷伏的疲倦,都给睡眠熨平了,像衣服上的皱纹折痕经过烙铁一样。他忽然想,要做个地道的失恋者,失眠绝食,真是不容易的。前天的痛苦似乎利害得把遭损伤的情感痛绝了根,所有的痛苦全
提出来了,现在他顽钝软弱,没余力再为唐晓芙心痛。辛楣在床上欠伸道:“活受罪!隔壁绍兴戏唱完了,你就打鼾,好利害!屋顶没给你鼻子吹掉就算运气了。我到天快亮才睡熟的。”鸿渐一向自以为睡得很文静,害羞道:“真的么?我不信,我从来不打鼾的。也许是隔壁人打,你误会我了。你知道,这壁脆薄得很。”辛楣生气道:“你这人真无赖!你倒不说是我自己打鼾,赖在你身上?我只恨当时没法请唱片公司的人把你的声音灌成片子。”假使真灌成片子,那声气哗啦哗啦,又像风涛澎,又像狼吞虎咽,中间还夹着一丝又尖又细的声音,忽高忽低,袅袅不绝。有时这一条丝高上去、高上去,细得、细得像放足的风筝线要断了,不知怎么像过一峰尖,又降落安稳下来。赵辛楣剌激得神给它吊上去,掉下来,这时候追想起还恨得要扭断鸿渐的鼻子,警告他下次小心。鸿渐道:“好了,别再算账了。我昨天累了,可是你这样不侥人,天罚你将来娶一个鼻息如雷的老婆,每天晚上在你枕头边吹喇叭。”辛楣笑道:“老实告诉你,我昨天听你打鼾,想到跟你在船上讲的择配标准里,该添一条:睡时不得打鼾。”鸿渐笑道:“这在结婚以前倒没法试验出来,——”辛楣道:“请你别说了。我想一个人打鼾不打鼾,相貌上看得出来。”鸿渐道:“那当然。娶一个烂掉鼻子的女人,就不成问题了。”辛楣从床上跳起来,要拧鸿渐的鼻子。
那天的路程是从宁波到溪口,先坐船,然后换坐洋车。他们上了船,天就微雨。时而一点两点,像不是头顶这方天下的,到定晴细看,又没有了。一会儿,雨点密起来,可是还不像下雨,只仿佛许多小水珠在半空里顽皮,滚着跳着,顽皮得够了,然后趁势落地。鸿渐等都挤在船头上看守行李,纷纷拿出雨衣来穿,除掉李先生,他说这雨下不大,不值得打开箱子取雨衣。这寸愈下愈老成,水点贯串作丝,河面上像出了痘,无数麻瘢似的水涡,随生随灭,息息不停,到雨线更密,又仿佛光滑的水面上在长毛。李先生爱惜新买的雨衣,舍不得在旅行中穿,便自怨糊涂,说不该把雨衣搁在箱底,这时候开箱,衣服全会淋湿的。孙小姐知趣得很,说自己有雨帽,把手里的绿绸小伞借给他。这原是把有天没日头的伞,孙小姐用来遮太阳的,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