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安街市记
面黄而不浮肿,鼻耸且尖,脸上皱纹纵横,俨然是一张黄土高原的平面图。
两个老人,收拾得壅壅肿肿的,蹲在街市的一角,反复推让着手里的馍馍,然后一疙瘩一疙瘩塞进口里,没牙的嘴那么嚅嚅着,脸上的皱纹,一齐向鼻尖集中,嘴边的胡子就一根根乍起来:“新窑一满弄好了。”
“尔格儿就让娃们家订日子去。”
这是一对亲家,在街市上相遇了,拉扯着。在闹哄哄的世界,寻着一块空地,谈论着儿女的婚事。他们说得很投机,常常就仰头笑喷了唾沫溅出去,又落在脸上。拴在堤栏杆上的毛驴,便偷空在地上打个滚儿,叫了一声;整个街市差不多就麻酥酥的颤了。
傍晚,太阳慢慢西下了,延安的山,多不连贯,一个一个浑圆状的模样,山头上是被开垦了留作冬麦子的,太阳在那里泛着红光。河川里,一行一行的也是浑圆状的河柳却都成了金黄色。街市慢慢散去了,末了,一条狗在那里走上来,叼起一根骨头,很快地跑走了。
北方的农民,从田地里走到了街市,获得了生活的物质和精神的愉快,回到了每一孔窑洞里,坐在了每一家土炕上,将葵籽皮留在街市,留下了新生活的踪迹。延河滩上,多了一层结实的脚印,安静下来了。水依然没有落,起着浪,从远远的雾里过来,一会儿开阔,一会儿窄小,弯了,直了,深沉地流去。
(选自《贾平凹散文自选集》,漓江出版社1987年版)
贾平凹是有名的小说、散文两栖作家。他的散文取材广泛,或咏物寄怀,阐发某种人生哲理;或伤时怀旧,流露对亲情友情的依恋;或针砭时弊,传达对人生况味的体验;或忘情山水,勾画出一幅幅地方风情……。总之,他靠白描传神,构筑起一个朴拙恢宏、沉稳深邃的艺术世界。
《延安街市记》是《陕北八记》中的一篇,是一篇地道精致的陕北地方风物志。作者描写的对象是中国“革命圣地”延安,应该说,这是一个并不新鲜的题材。半个多世纪以来,由于延安在中国革命史上的特殊地位,吸引了多少文学家、艺术家去赞美它、歌颂它。不过,众多的作品大都表现延安在中国革命中的业绩,它的革命精神与革命传统,以及那里朴实、厚道的庄稼人对革命的无私支持。贾平凹却独辟蹊径,避开前人写俗了的角度,而选取了“延安街市”——这一商品经济大潮中诞生的新事物来写,为我们开启了一扇了解今日延安新面貌的窗口。文中所记述的地理环境依旧,但展示的人文景观却是全新的。“旧”与“新”在这里辩证地统一在一起。作品中描绘的窑洞、延河、宝塔山、羊肚子手巾等等,这些昔日文学作品中常常出现的,带有延安特殊地域标志的事物,能唤起我们熟悉、亲切的回忆。但如今的延安已今非昔比,城关外、延河旁,傍河依堤,顺势搭起了“仄仄斜斜”、“小得可怜,出进都要低头”的“货棚店舍”,一个土里土气的乡镇集贸市场出现了。来这里赶集上市的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若是下雨天,站在延河桥头往下看,“一满是浮动的草帽”;站在河滩往上看,“尽是人的光腿”。这街市虽简陋但也颇热闹,是80年代商品经济带来的新生事物。而延安的新事物还不止这些。那与古老窑洞错落混杂在一起的现代化楼房、穿高跟鞋的女子、街市上出售的打火机、宣传洗衣机的广告牌等等,都给人以新的感觉。作者将延安的新事物与旧景观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给读者带来既熟悉亲切又新鲜恬美的审美感受。
作者安排布局、组织结构,既有时间的纵向推移,又有空间横向的转换,纵横交错,不着痕迹,浑然天成。在材料的安排上,详略得当,繁简有致;用笔疏密相间,妥贴自然。既有街市整体布局的宏观扫描,又有局部镜头的精雕细刻。尤其是传神的白描手法,更显出作者的扎实功力。比如对街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