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读书论
写过一篇小文,对于教训之无用深致感慨,末后这样的解说道:
“这实在都是真的。希腊有过梭格拉底,印度有过释迦牟尼,中国有过孔子老子,他们都被尊崇为圣人,但是在现今的本国人民中间他们可以说是等于不曾有过。我想这原是当然的,正不必代为无谓的悼叹。这些伟人倘若真是不曾存在,我们现在当不知怎么的更为寂寞,但是如今既有言行流传,足供有知识与趣味的人的欣赏,那也就尽够好了。”这里所说本是聊以解嘲的话,现今又已过了二十春秋,经历增加了不少,却是终未能就此满足,固然也未必真是床头摸索好梦似的,希望这些思想都能实现,总之在浊世中展对遗教,不知怎的很替圣贤感觉得很寂寞似的,此或者亦未免是多事,在我自己却不无珍重之意。前致废名书中曾经说及,以有此种怅惆,故对于人间世未能恕置,此虽亦是一种苦,目下却尚不忍即舍去也。
《闭户读书论》是民国十六年冬所写的文章,写的很有点别扭,不过自己觉得喜欢,因为里边主要的意思是真实的,就是现在也还是这样。这篇论是劝人读史的。要旨云:
“我始终相信二十四史是一部好书,他很诚恳地告诉我们过去曾如此,现在是如此,将来要如此。历史所告诉我们的在表面的确只是过去,但现在与将来也就在这里面了。正史好似人家祖先的神像,画得特别庄严点,从这上面却总还看得出子孙的面影,至于野史等更有意思,那是行乐图小照之流,更充足的保存真相,往往令观者拍案叫绝,叹遗传之神妙。”这不知道算是什么史观,叫我自己说明,此中实只有暗黑的新宿命观,想得透彻时亦可得悟,在我却还只是怅惆,即使不真至于懊恼。我们说明季的事,总令人最先想起魏忠贤客氏,想起张献忠李自成,不过那也罢了,反正那些是太监是流寇而已。使人更不能忘记的是国子监生而请以魏忠贤配享孔庙的陆万龄,东林而为阉党,又引清兵入闽的阮大铖,特别是记起《咏怀堂诗》与《百子山樵传奇》,更觉得这事的可怕。史书有如医案,历历记着证候与结果,我们看了未必找得出方剂,可以去病除根,但至少总可以自肃自戒,不要犯这种的病,再好一点或者可以从这里看出些卫生保健的方法个也说不定,我自己还说不出读史有何所得,消极的警戒,人不可化为狼,当然是其一,积极的方面也有一二,如政府不可使民不聊生,如士人不可结社,不可讲学,这后边都育过很大的不幸做实证,但是正面说来只是老生常谈,而且也就容易归人圣贤的说话一类里去,永远是空言而已。说到这里,两头的话又碰在一起,所以就算是完了,读史与读经子那么便可以一以贯之,这也是一个很好的读书方法罢。
古人劝人读书,常说他的乐趣,如四时读书乐所广说,读书之乐乐陶陶,至今暗诵起几句来,也还觉得有意思。此外的一派是说读书有利益,如云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是升官发财主义的代表,便是唐朝做原道的韩文公教训儿子,也说的这一派的话,在世间势力之大可想而知。我所谈的对于这两派都够不上,如要说明一句,或者可以说是为自己的教养而读书吧。既无什么利益,也没有多大快乐,所得到的只是一点知识,而知识也就是苦,至少知识总是有点苦味的。古希伯来的传道者说,“我又专心察明智慧狂妄和愚昧,乃知这也是捕风,因为多有智慧就多有愁烦,加增知识就加增忧伤。”这所说的活是很有道理的。但是苦与忧伤何尝不是教养之一种,就是捕风也并不是没有意思的事。我曾这样的说:“察明同类之狂妄和愚昧,与思索个人的老死病苦,一样是伟大的事业。虚空尽由他虚空,知道他是虚空,而又偏去追迹,去察明,那么这是很有意义的,这实在可以当得起说是伟大的捕风。”这样说来,我的读书论也还并不真是如诗的表面上所显示的那么消极。可是无论如何,寂寞总是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