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农纪念
在南方,留下一种很深的印象,这是几篇《灵霞馆笔记》,觉得有清新的生气,这在别人笔下是没有的。现在读这篇遗文,恍然记及十七年前的事,清新的生气仍在,虽然更加上一点苍老与着实了。但是时光过得真快,鱼皮鞋子的故事在今日活着的人里,只有我和玄同还知道吧,而菜厂胡同一节说起来也有车过腹痛之感了。前年冬天半农同我谈到蒙难纪念,问这是哪一天,我查旧日记,恰巧民国十六年中间有几个月不曾写,于是查对《语丝》末期出版月日等等,查出这是在十月二十四,半农就说下回要大举请客来作纪念,我当然赞成他的提议,去年十月不知道怎么一混大家都忘记了,今年夏天半农在电话里还说起,去年可惜忘记了,今年一定要举行,今年一定要举行,然而半农在七月十四日就死了,计算到十月二十四日恰是一百天。
昔时笔祸同蒙难,菜厂幽居亦可怜。
算到今年逢百日,寒泉一盏荐君前。
这是我所作的打油诗,九月中只写了两首,所以在追悼会上不曾用,今日半农此文,便拿来题在后面。所云菜厂在北河沿之东,是土肥原的旧居,居停主人即土肥原的后任某少佐也。秋天在东京本想去访问一下,告诉他半农的消息,后来听说他在长崎,没有能见到。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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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以下一段文章中,所谓“死后还有人骂”,似指鲁迅。鲁迅在刘半农逝世后,写有《忆刘半农君》,文章说:“从去年来,又看见他不断的做打油诗,弄烂古文,回想先前的交情,也往往不免长叹”,并表示:“我爱十年前的半农,而憎恶他的近几年。这憎恶是朋友的憎恶,因为我希望他常是十年前的半农,他的为战士,即使‘汝’罢,却于中国更为有益。”鲁迅所说“做打油诗,弄烂古文”,指周作人在上文所引,刘半农发表于、《人间世》的《双凤凰专斋小品文》及《桐花芝豆堂诗集》。周作人晚年写《知堂回想录》时,抄录了《半衣纪念》,但删去了这一段文字。
还有一首打油诗,是拟近来很时髦的例阳体的,结果自然是仍旧拟不像,其辞曰:
漫云一死恩仇讽,海上微闻有笑声。
空向刀山长作揖,阿旁牛首太狰狞。
半农从前写过一篇《作揖主义》,反招了许多人的咒骂。我看他实在并不想侵犯别人。但是人家总喜欢骂他,仿佛在他死后还有人骂。本来骂人没有什么要紧,何况又是死人,无论骂人或颂扬人,里边所表示出来的反正都是自己,我们为了交谊的关系,有时感到不平,实在是一种旧的惯性,倒还是看了自己反省要紧。譬如我现在来写纪念半农的文章,固然并不想骂他,就是空虚他说上好些好话,于半农了无损益,只是自己出乖露丑。所以我今日只能说这些闲话,说的还是自己,至多是与半农的关系罢了,至于目的虽然仍是纪念半农。半农是我的老朋友之一,我很惮惜他的死。在有些不会赶时髦结识新相好的人,老朋友的丧失实在是最可悼惜的事。
民国二十三年十一月三十日,于北平苦茶庵记。
(1934年11月作,选自《苦茶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