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杜逢辰君的事
只得枝梧了好久,不再说理由,劝他好好将息,退了出来。第二天去看,听那看病的侄儿说稍为安定,又据孟君说后来也吃点东西了,大家渐渐放心。日记上不曾记着,后来听说杜君家属从山东来了,接他回家去,用鸦片剂暂以减少苦痛,但是不久也就去世,这大约是二十一年的事了。
杜君的事情本来已是完结了,但是在那以后不知是从哪一位,大概是李广田君罢,听到了一段话。据说在我去劝说无效之后,杜君就改变了态度,肯吃药喝粥了,所以我以为是无效,其实却是发生了效力。杜君对友人说,周先生劝我的话,我自己都已经想过了的,所以没有用处,但是后来周先生说的一节话,却是我所没有想到的,所以给他说服了。这一节是什么话,我自己不记得了,经李君转述大意如此:周先生说,你个人痛苦,钦求脱离,这是可以谅解的,但是现在你身子不是个人的了,假如父母妻子他们不愿你离去,你还须体谅他们的意思,虽然这于你个人是一个痛苦,暂为他们而留住占老实说,这一番话本极寻常,在当时智穷力竭无可奈何时,姑且应用一试,不意打动杜君自己的不忍之心,乃转过念来,愿以个人的苦痛去抵销家属的悲哀,在我实在是不及料的。我想起几句成语,日常的悲剧,平凡的伟大,杜君的事正当得起这名称。杜君的友人很感谢我能够劝他回心转意,不再求死,但我实是很惶恐,觉得很有点对不起杜君,因为听信我的几句话使他多受了许多的苦痛。我平常最怕说不负责的话,假如自己估量不能做的事,即使听去十分漂亮,也不敢轻易主张叫人家去做。这回因为受托劝解,搜索枯肠凑上这一节去,却意外的发生效力,得到严重的结果,对于杜君我感觉负着一种责任。但是考索思虑,过了十年之后,我却得到了慰解,因为觉得我不曾欺骗杜君,因为我劝他那么做,在他的场合固是难能可贵,在别人也并不是没有。一个人过了中年,人生苦甜大略尝过,这以后如不是老成转为少年,重复想纳妾再做人家,他的生活大概渐倾于为人的,为儿孙作马牛的是最下的一等,事实上却不能不认他也是这一部类,其上者则为学问为艺文为政治,他们随时能把生命放得下,本来也乐得安息,但是一直忍受着孜孜矻矻的做下去,牺牲一己以利他人,这该当称为圣贤事业了。杜君以青年而能有此精神,很可令人佩服,而我则因有劝说的关系,很感到一种鞭策,太史公所谓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或得如传说所云写且夫二字,有做起讲之意,不至全然打诞语欺人,则自己觉得幸甚矣。
民国三十三年十月四日,记于北京
[附记]
近日整理故纸堆,偶然找出一张纸来,长一尺八寸,宽约六寸,写字四行,其文曰:
“民国二十年一月三十日晨,梦中得一诗曰,惬息掸堂中,沐浴禅堂外,动止虽有殊,心闲故无疑。族人或云余前身为一老僧,其信然那。三月七日下午书此,时杜逢辰君养病北海之滨,便持赠之,聊以慰其寂寞。作人于北平苦茶庵。”下未钤印,不知何以未曾送去,至今亦已不复记忆,但因此可以知道社君在当时已进疗养院矣。老僧之说本出游戏,亦有传讹,儿时闻祖母说,余诞生之夕,有同高祖之叔父夜归,见一白须老人先入门,迹之不见,遂有此说,后乃衍为比丘耳。转生之说在鄙人小信岂遂领受,但觉得此语亦复育致,盖可免于头世人之讥也。十一月三十日。
(1944年10月作,选自《立春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