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香女
离开故乡以后,有十八年不曾因去,一切想必已经大有改变了吧。据说石板路都改了马路,店门往后退缩,因为后门临河,只有缩而无可退,所以有些店面很扁而浅,柜台之后刚容得下一个伙计站立。这倒是很好玩的一种风景,独自想象觉得有点滑稽,或者檐前也多装着蹩脚的广播收音机,吱吱喳喳地发出非人间的怪声吧。不过城廓虽非,人民犹是,莫说一二十年,就是再加上十倍,恐怕也难变化那里的种种琐屑的悲剧与喜剧。木下垄太朗诗集《食后之歌》里有一篇《石竹花》,民国十年曾译了出来,收在《陀螺》里,其词云:
走到薄暮的海边,
唱着二上节的时候,
龙钟的盲人跟着说道,
古时人们也这样的唱也!
那么古时也同今日没有变化的
人心的苦辛,怀慕与悲哀。
海边的石墙上,
淡红的石竹花开着了。
近日承友人的好意,寄给我几张《绍兴新闻》看。打开六月十二日的一张来看时,不禁小小的吃一惊,因为上面记着一个少女投井的悲剧。大意云:
“城东镇鱼化桥直街陈东海女陈莲香,现年十八岁,以前曾在城南狮子林之南门小学读书,天资聪颖,勤学不倦,唯不久辍学家居,闲处无俚,辄以小说如《三国志》等作为消遣,而尤以《刘香女》一书更百看不倦,其思想因亦为转移。民国二十年间由家长作主许字于严某,素在上海为外国铜匠,莲香对此婚事原表示不满,唯以屈于严命,亦无可如何耳,然因此态度益趋消极,在家常时茹素唪经,已四载于兹。最近闻男家定于阴历十月间迎娶,更觉抑郁,乃于十一日上午潜行写就遗书一通,即赴后园,移开井栏,跃人井中自杀。当赴水前即将其所穿之黑色哗叽鞋脱下,搁于井傍之树枝上,遗书则置于鞋内。书中有云,不愿嫁夫,得能清祸了事,则反对婚姻似为其自杀之主因,遗书中又有今生不能报父母辛劳,只得来生犬马图报之语,至于该遗书原文已由其外祖父任文海携赴东关,坚不愿发表全文云。”
这种社会新闻恐怕是很普通的,为什么我看了吃惊的呢?我说小小的,乃是客气的说法,实在却并不小。因为我记起四十年前的旧事来,在故乡邻家里就见过这样的少女,拒绝结婚,茹素诵经,抑郁早卒,而其所信受爱读的也即是《刘香宝卷》,小时候听宣卷,多在这屠家门外,她的老母是发起的会首。此外也见过些灰色的女人,其悲剧的显晦大小虽不一样,但是一样的暗淡阴沉,都抱着一种小乘的佛教人生观,以宝卷为经史,以尼庵为归宿。此种灰色的印象留得很深,虽然为时光所掩盖,不大显现出来了,这回忽然又复遇见,数十年时间恍如一瞬,不禁愕然,有别一意义的今昔之感。此数十年中有甲午戊戌庚子辛亥诸大事,民国以来花样更多,少信的人虽不敢附和谓天国近了,大时代即在明日,也总觉得多少有些改变,聊可慰安,本亦人情,而此区区一小事乃即揭穿此类乐观之虚空者也。
北平未闻有宣卷,宝卷亦遂不易得。凑巧在相识的一家旧书店里见有几种宝卷,《刘香女》亦在其中,便急忙去拿了来,价颇不廉,盖以希为贵钦。书凡两卷,末页云,同治九年十一月吉日晓庵氏等敬刊,版存上海城隍庙内翼化堂善书局,首页刻蟋龙位牌,上书“皇图巩固,帝道遇昌,佛曰增辉,法轮常转”四句,与普通佛书相似。全部百二十五页,每半页九行十八字,共计三万余言,疏行大字,便于诵读,唯流通甚多,故稍后印便有漫滤处,书本亦不阔大,与幼时所见不同,书面题辛亥十月,可以知购置年月。完全的书名为《太华山紫金镇两世修行刘香宝卷》,叙湘州李百倍之女不肯出嫁,在家修行,名唤善果,转生为刘香,持斋念佛,劝化世人,与其父母刘光夫妇,夫状无马玉,二夫人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