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锁记(11)
的脸。太阳煌煌的照着,长安越发觉得眼皮肿得抬不起来了。趁他不在看她的时候把话说了罢。她用哭哑了的喉咙轻轻唤了一声quot;童先生quot;,世舫没听见。那么,趁他看她的时候把话说了罢。她诧异她脸上还带着点笑,小声道:quot;童先生,我想──我们的事也许还是──还是再说罢。对不起得很。quot;她褪下戒指来塞在他手里,冷涩的戒指,冷湿的手。她放快了步子走去,他楞了一会,便追上来,问道:quot;为什么呢?对于我有不满意的地方么?quot;长安笔直向前望着,摇了摇头。世舫道:quot;那么,为什么呢?quot;长安道:quot;我母亲……quot;世舫道:quot;你母亲并没有看见过我。quot;长安道:quot;我告诉过你了,不是因为你。跟你完全没有关系。我母亲……quot;世舫站定了脚。这在中国是很充分的理由了罢?他这么略一踌躇,她已经走远了。
园子在深秋的日头里晒了一上午又一下午,怀烂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坠着,坠着,发出香味来。长安悠悠忽忽听见了口琴的声音,迟钝地吹出了Long Long Ago──quot;告诉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爱的那故事。许久以前,许久以前……quot;这是现在,一转眼也就变了许久以前了,什么都完了。长安着了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迎着阳光走着,走到树底下,一个穿着黄短的男孩骑在树桠枝上颠颠着,吹着口琴,可是他吹的是另一个调子,她从来没听见过的。不大的一棵树,稀稀朗朗的梧桐叶在太阳里摇着像金的铃铛。长安仰面看着,眼前一阵黑,像骤雨似的,泪珠一串串的披了一脸,世舫找到了她,在她身边悄悄站了半晌,方道:quot;我尊重你的意见。quot;长安攀起了她的皮包来遮住了脸上的阳光。
他们继续来往了一些时。世舫要表示新人物交女朋友的目的不仅限于择偶,因此虽然与长安解除了婚约,依旧常常的邀她出去。至于长安呢,她是抱着什么样的矛盾的希望跟着他出去,她自己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肯承认。订着婚的时候,光明正大的一同出去,尚且要瞒了家里,如今更成了幽期密约了。世舫的态度始终是坦然的。固然,她略略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同时他对于她多少也有点惋惜,然而quot;大丈夫何患无妻?quot;男子对于女子最隆重的赞美是求婚。他割舍了他的自由,送了她这一份厚礼,虽然她是quot;心领璧还quot;了,他可是尽了他的心。这是惠而不费的事。
无论两人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微妙而尴尬,他们认真的做起朋友来了。他们甚至谈起话来。长安的没见过世面的话每每使世舫笑起来,说道:quot;你这人真有意思!quot;长安渐渐的也发现了她自己原来是个quot;很有意思quot;的人。这样下去,事情会发展到什么地步,连世舫自己也会惊奇。
然而风声吹到了七巧的耳朵里。七巧背着长安吩咐长白下帖子请童世舫吃便饭。世舫猜着姜家许是要警告他一声,不准他和他们小姐藕断丝连,可是他同长白在那阴森高敞的餐室里吃了两盅酒,说了一会话,天气、时局、风土人情,并没有一个字沾到长安身上。冷盘撤了下去,长白突然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世舫回过头去,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边夹峙着两个高大的女仆。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所在。世舫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子──无缘无故的,他只是毛骨悚然,长白介绍道:quot;这就是家母。quo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