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香片（1）
声音又说了一遍，说了一半，他又听不仔细了。幸而他是沉默惯了的，她得不到他的答覆，也就恬然不以为怪。末后她有一句话，他却射巧听懂了。她低下头去，只管把绒线背心往下扯，扯下来又缩上去了。她微笑说道：quot;前天我告诉你的关于德荃写给我的那封信，请你忘掉它罢。只当我没有说过。quot;传庆道：quot;为什么？quot;丹朱道：quot;为什么？……那是很明显的。我不该把这种事告诉人。我太孩子气了，肚子里搁不住两句话！quot;传庆把身子往前探着，两肘支在膝盖上，只是笑。丹朱也跟着他向前俯着一点，郑重的问道：quot;传庆，你没有误会我的意思罢？我告诉你那些话，决不是夸耀。我──我不能不跟人谈谈，因为有些话闷在心里太难受了……像德荃，我拒绝了他，就失去了他那样的一个朋友。我爱和他做朋友，我爱和许多人做朋友。至于其他的问题，我们年纪太小了，根本谈不到。可是……可是他们一个个的都那么认真。quot;
隔了一会，她又问道：quot;传庆，你嫌烦么？quot;传庆摇摇头。丹朱道：quot;我不知为什么，这些话我对谁也不说，除了你。quot;传庆道：quot;我也不懂为什么。quot;丹朱道：quot;我想是因为……因为我把你当作一个女孩子看待。quot;传庆酸酸的笑了一声道：quot;是吗？你的女朋友也多得很，怎么单拣中了我呢？quot;丹朱道：quot;因为只有你能够守秘密。quot;传庆倒抽了一口冷气道：quot;是的，因为我没有朋友，没有人可告诉。quot;丹朱忙道：quot;你又误会了我的意思！quot;
两人半晌都没作声。丹朱叹了口气道：quot;我说错了话，但是……但是，传庆，为什么你不试着交几个朋友？玩儿的时候，读书的时候，也有个伴。你为什么不邀我们上你家里去打网球？我知道你们有个网球场。quot;传庆笑道：quot;我们的网球场，很少有机会腾出来打网球。多半是晾满了衣裳，天暖的时候，他们在那里煮鸦片。quot;丹朱顿住了口，说不下去了。
传庆回过头去向着窗外。那公共汽车猛地转了一个弯，人手里的杜鹃花受了震，簌簌乱飞。传庆再看丹朱时，不禁咦了一声道：quot;你哭了！quot;丹朱道：quot;我哭做什么？我从来不哭的！quot;然而她终于凄哽地质问道：quot;你……你老是使我觉得我犯了法……仿佛我没有权利这么快乐！其实，我快乐，又不碍着你什么！quot;
传庆取过她手里的书，把上面的水渍子擦了一擦，道：quot;这是言教授新编的讲义吗？我还没有买呢。你想可笑么，我跟他念了半年书，还不知道他的名字。quot;丹朱道：quot;我喜欢他的名字。我常常告诉他，他的名字比人漂亮。quot;传庆在书面上找到了，读出来道：quot;言子夜……quot;他把书搁了下来，偏着头想了一想，又拿起来念了一遍道：quot;言子夜……quot;这一次，他有点犹疑，仿佛不大认识这几个字。丹朱道：quot;这名字取得不好么？quot;传庆笑道：quot;好，怎么不好！知道你有个好爸爸！什么都好，就是把你惯坏了！quot;丹朱轻轻的啐了一声，站起身来道：quot;我该下去了。再见罢！quot;
她走了，传庆把头靠在玻璃窗上，又仿佛盹着了似的。前面站着的抱着杜鹃花的人也下去了，窗外少了杜鹃花，只剩下灰色的街。他的脸换了一幅背景，也似乎是黄了，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