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远重新吃了一惊，又掉回头来看了他一眼。他现在记得了，他瞧见她上车的──非常戏剧化的一刹那，但是那戏剧效果是碰巧得到的呢，并不能归功于她。他低声道：quot;你知道么？我看见你上车，车前头的玻璃上贴的广告，撕破了一块，从这破的地方我看见你的侧面，就只一点下巴。quot;是乃络维奶粉的广告，画着一个胖孩子，孩子的耳朵底下突然出现了这女人的下巴，仔细想起来是有点吓人的。quot;后来你低下头去从皮包里拿钱，我才看见你的眼睛、眉毛、头发。quot;拆开来一部份一部份的看，她未尝没有她的一种风韵。

    翠远笑了，看不出这人倒也会花言巧语──以为他是个靠得住的生意人模样！她又看了他一眼。太阳红红地晒穿他鼻尖下的软骨。他搁在报纸上的那只手，从袖口里伸出来，黄色的，敏感的──一个真的人！不很诚实，也不很聪明，但是一个真的人！她突然觉得炽热、快乐，她背过脸去，细声道：quot;这种话，少说些罢！quot;

    宗桢道：quot;嗯？quot;他早忘了他说了些什么。他眼睛钉着他表侄的背影──那知趣的青年觉得他在这儿是多余的，他不愿得罪了表叔，以后他们还要见面呢，大家都是快刀斩不断的好亲戚；他竟退回三等车厢去了。董培芝一走，宗桢立刻将他的手臂收回，谈吐也正经起来。他搭讪着望了一望她膝上摊着的练习簿，道：quot;申光大学……您在申光读书？quot;

    他以为她这么年轻？她还是一个学生？她笑了，没作声。

    宗桢道：quot;我是华济毕业的。华济。quot;她颈子上有一粒小小的棕色的痣，像指甲刻的印子。宗桢下意识地用右手捻了一捻左手的指甲，咳嗽了一声，接下去问道：quot;您读的是哪一科？quot;

    翠远注意到他的手臂不在那儿了，以为他态度的转变是由于她端凝的人格潜移默化所致。这么一想，倒不能不答话了，便道：quot;文科。你呢？quot;宗桢道：quot;商科。quot;他忽然觉得他们的对话，道学气太浓了一点，便道：quot;当初在学校里的时候，忙着运动。出了学校，又忙着混饭吃。书，简直没念多少！quot;翠远道：quot;你公事忙么？quot;宗桢道：quot;忙得没头没脑。早上乘车上公事房去，下午又乘车回来，也不知道为什么去，为什么来！我对于我的工作一点也不感到兴趣。说是为了挣钱罢，也不知道是为谁挣的！quot;翠远道：quot;谁都有点家累。quot;宗桢道：quot;你不知道──我家里──咳，别提了！quot;翠远暗道：quot;来了！他太太一点都不同情他！世上有了太太的男人，似乎都是急切需要别的女人的同情。quot;宗桢迟疑了一会，方才吞吞吐吐，万分为难地说道：quot;我太太──一点都不同情我。quot;

    翠远皱着眉毛望着他，表示充分了解。宗桢道：quot;我简直不懂我为什么天天到了时候就回家去。回哪儿去？实际上我是无家可归的。quot;他褪下眼镜来，迎着亮，用手绢子拭去上面的水渍，道：quot;咳，混着也就混下去了，不能想──就是不能想！quot;近视眼的人当众摘下眼镜子，翠远觉得有点秽亵，仿佛当众脱衣服似的，不成体统。宗桢继续说道：quot;你──你不知道她是怎么样的一个女人！quot;翠远道：quot;那么，你当初……quot;宗桢道：quot;当初我也反对来着。她是我母亲给订下的。我自然是愿意让自己拣，可是……她从前非常的美……我那时又年轻……年轻的人，你知道……quot;翠远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