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要有光
赶在失明之前,妞妞从一盏灯发现了一个昙花一现的美丽的世界。
自妞妞出生后,我们天天给她洗澡。她喜欢洗澡。当初在母腹中,她就生活在水里,水是她的故乡,她不怕水。每回把她赤条条提在手里,她自个儿就抬起双腿,摆好入澡盆的姿势。一到水里,小身子立刻轻松舒展开来。
洗完澡,把她裹在一条大毛巾里,搁到床上。她的洁净的小脸蛋神采奕奕。灯光下,合家围着她,这是一天中最欢乐的时刻。
“别看咱们有病,咱们还是那样健康,是吗?”雨儿一边给她穿衣,一边自豪地说。
每天这个时候,妞妞活泼极了。她的确健康,饱满的小身体里充满活力,饱胀的活力涌向四肢,驱使她欢快地舞动胖乎乎的小手,踢蹬胖乎乎的小腿。她躺在大床上,飞快地轮流伸出两只小手,在胸前造成一片欢腾。她不住地咿咿呀呀“说话”,啊啊欢喊。她还常常咧开没有牙的小嘴,笑得那样甜;爆发出一阵又一阵格格的笑声,笑得那样疯。世上没有人能抵抗一个婴儿的笑,我们被她的笑声带入忘忧之乡,也和她一起纵情欢笑。
“真是爱煞人哪!”雨儿常常禁不住叹道。
可是,当我们随她一同欢笑,笑着笑着,便忽然瞥见了那不祥的“猫眼”……
我站在窗前,俯视楼下,看见阿珍和雨儿推着童车,朝楼宅间那片小花园走去。她们带妞妞去晒太阳了。
雨儿的脚步是否有些迟疑?
那片小花园是母亲们的天下,她们喜欢带孩子们去那里,白天晒太阳,傍晚乘凉,彼此常常不期而遇,也就熟悉了。妞妞是这些婴儿中年龄最小的,又长得可爱,每每招来好奇的围观。
“这孩子的眼睛怎么啦?”
我仿佛听见一声惊问。不,我确实不止一次地听见有人这么惊问。这正是我害怕的。妞妞的病眼似乎是一个证据,证明她像别的婴儿一样出来晒太阳和乘凉乃是一种僭越,因为她活不久,她的健康已经失去了目标和意义,因而也失去了权利。生下一个活不久的孩子,这不仅是一个灾难,而且是一个失败。因而我所感到的不仅是悲痛,而且是屈辱。
可是雨儿边走边和阿珍笑谈着,谈的一定也是有关妞妞的事情。妞妞躺在童车里,舞动着小手小腿,转动着脑袋,东张西望,显然为户外的环境而欢欣。
三
事实上,我们从妞妞瞳孔中看到的已经不是“猫眼”,而是不折不扣的肿瘤了。六月下旬以来,我们眼睁睁看着左眼内病灶发生变化,以前只在灯光下从一定角度才能看到的“猫眼”现象,渐渐在任何光线下都能看到,有时还可依稀辨认肿瘤表面的凸起。接着,肿瘤越来越清晰,我们眼睁睁看着它一天天扩大,肿瘤表面显露出密布的细小血管,靠鼻侧的局部弥漫着絮状的白色碎屑。到七月上旬,左眼球开始膨大凸出,常含泪水,眼睑发红。我们眼睁睁看着,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死亡的阴影一步步逼近,而妞妞,她依然活泼着,笑着,至多不过常常用小手去揉一揉难受的左眼罢了。
一天晚上,来了三个客人。我抱妞妞到客厅。他们一齐站起来,三颗脑袋形成一个包围圈,把妞妞团团围在中间,惊诧的目光汇聚在妞妞的左眼上。灯光下,肿瘤暴露无遗。妞妞在这包围圈里不安地扭动小脑袋。
客人走后,雨儿痛哭失声:“刺伤我了!像看一个怪物似的!我心里很清楚,妞妞治不好了。我天天都看见!……”
夜里,雨儿做了一个梦。她梦见妞妞已经长大,上幼儿园了。妞妞的眼睛好好的,压根儿没有患病这回事。她暗自庆幸:原来虚惊一场。她哼着歌,去幼儿园接妞妞。老师正在教孩子们唱歌,她一眼就从孩子们中认出了妞妞。妞妞看见妈妈,立即离座,张开小手欢快地迎来,可是在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