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 1 理想主义的绝唱
——读吴宓《文学与人生》
一
本世纪三十年代,清华大学一位教授给学生开设了一门题为《文学与人生》的课程。他在教案上列出了这门课程的目标,其第一条是∶
把我自己的——我的所读所闻,我的所思所感,我的直接和间接人生经验中的——最好的东西给予学生。
读到这话,我不禁肃然起敬,知道自己面对的不只是一位文学教授,而更是一个真诚的人,他的课程不只是传授知识,而更是一种严肃的精神活动。
“文学与人生”似乎是一个早被说烂了的题目,何以如此牵扯吴宓先生的感情呢?读下去我发现,在这门课程中,他谈得最多的不是文学,而是哲学,不过不是书本上的哲学,而是通过半生阅读和思考所形成的他自己的哲学人生观。于是我愈加明白,吴宓首先是一个认真的人生思考者,他的文学研究是在他的人生思考的轨道上、并且作为这种思考的重要组成部分展开的。因此,“文学与人生”就不是他的专业领域内诸多学术课题中的一个,而是体现了他的毕生追求的志业之所在,难怪他要全身心地投入了。
吴宓之研究文学,是把文学当作“人生的表现”和“精髓”,“通过文学来研究人生”。抱着这个目的,他便把凡是表现了人生之精髓的作品都视为文学。这样的文学是广义的,不仅包括诗、小说、戏剧等等,也包括历史和哲学著作,乃至于一切文字作品。这样的文学又是狭义的,必须是“世上最精美的思想和言论”(M安诺德语),而非徒具文学体裁的外表便可以充数的。综合这两个方面,他心目中的文学就是古今中外文史哲的一切精品。他认为,唯有熟读这些“每个善良聪明的男女都应阅读的基本好书”,博学精研,合观互成,方可通晓人生全体之真相,达到借文学研究人生的目的。
吴宓所说的文学,实际上是指人类文化宝库中的那些不朽之作。如同天才不可按专业归类一样,这些伟大作品也是不可按学科归类的。永恒的书必定表现了人生的某些永恒内涵,因而具有永恒的价值。然而,在浮躁的现代生活中,人们浮在人生的表面,不复关心永恒,于是只读谋职所需的专业书和用以解闷的消遣书,冷落了这些永恒的书。有感于此,在三十年代的美国,由吴宓的导师白璧德领导的新人文主义文学批评运动和由赫钦斯等人代表的永恒主义教育思潮便起而提倡回到古典名著,但收效甚微。那么,就让过眼烟云的人去读过眼烟云的书和报纸吧,而像吴宓这样关心人生永恒问题的人自会“以取法乎上四字为座右铭”,“非极佳之书不读”,做永恒的书的知音,在寂寞中“与古今东西之圣贤哲士通人名流共一堂而为友”。(《文学研究法》,《学衡》第二期)
对于文学和人生,吴宓皆从大处着眼。他说∶“在人生中……重要的不是行为,也不是结果,而是如此行为的男女的精神和态度。”同样,“在艺术与文学中,重要的不是题材,而是处理。”因此读书“首须洞明大体,通识全部,勿求细节”,(《文学研究法》)注重作品所表现的“作家对人生和宇宙的整体观念,而非他对特定人、事的判断”。可见无论在人生中,还是在文学中,吴宓看重的均是贯穿其中的整体的人生哲思,正是这种哲思把文学与人生也贯通了起来,把文学研究变成了人生探索的一种方式。
其实,吴宓所表达的无非是一种古典的人文信念。按照这种信念,治学的目的不在获取若干专门知识,而在自身的精神完善,好的学者不只是某个领域的专家,甚至也不只是文史哲的通才,而更是具备人生识见的智者。这种信念是东西方古典人文传统所共有的,而在功利日重和分工日细的现代却式微了。但是,某些基本的真理只会遭到忽视,不会过时。我相信,不论学术如何进展,孔子所云“古之学者为己”永远是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