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一个宇宙
最主要的事情:你仍然属于你自己。每个人都是一个宇宙,每个人都应该有一个自足 的精神世界。这是一个安全的场所,其中珍藏着你最珍贵的宝物,任何灾祸都不能侵犯它。 心灵是一本奇特的账簿,只有收入,没有支出,人生的一切痛苦和欢乐,都化作宝贵的体验 记入它的收入栏中。是的,连痛苦也是一种收入。人仿佛有了两个自我,一个自我到世界上 去奋斗,去追求,也许凯旋,也许败归,另一个自我便含着宁静的微笑,把这遍体汗水和血 迹的哭着笑着的自我迎回家来,把丰厚的战利品指给他看,连败归者也有一份。
爱默生赞赏儿童身上那种不怕没得饭吃、说话做事从不半点随人的王公贵人派头。一到成年 ,人就注重别人的观感,得失之患多了。我想,一个人在精神上真正成熟之后,又会返璞归 真,重获一颗自足的童心。他消化了社会的成规习见,把它们扬弃了。
五还有一点余兴,也一并写下。有句成语叫大智若愚。人类精神的这种逆反形式很值得研究一 番。我还可以举出大善若恶,大悲若喜,大信若疑,大严肃若轻浮。在爱默生的书里,我也 找到了若干印证。
悲剧是深刻的,领悟悲剧也须有深刻的心灵。“性情浅薄的人遇到不幸,他的感情仅只是演 说式的做作。”然而这不是悲剧。人生的险难关头最能检验一个人的灵魂深浅。有的人一生 接连遭到不幸,却未尝体验过真正的悲剧情感。相反,表面上一帆风顺的人也可能经历巨大 的内心悲剧。一切高贵的情感都羞于表白,一切深刻的体验都拙于言辞。大悲者会以笑谑嘲 弄命运,以欢容掩饰哀伤。丑角也许比英雄更知人生的辛酸。爱默生举了一个例子:正当喜 剧演员卡里尼使整个那不勒斯城的人都笑断肚肠的时候,有一个病人去找城里的一个医生, 治疗他致命的忧郁症。医生劝他到戏院去看卡里尼的演出,他回答:“我就是卡里尼。”与此相类似,最高的严肃往往貌似玩世不恭。古希腊人就已经明白这个道理。爱默生引用普 鲁塔克的话说:“研究哲理而外表不像研究哲理,在嬉笑中做成别人严肃认真地做的事,这 是最高的智慧。”正经不是严肃,就像教条不是真理一样。真理用不着板起面孔来增添它的 权威。在那些一本正经的人中间,你几乎找不到一个严肃思考过人生的人。不,他们思考的 多半不是人生,而是权力,不是真理,而是利益。真正严肃思考过人生的人知道生命和理性 的限度,他能自嘲,肯宽容,愿意用一个玩笑替受窘的对手解围,给正经的论敌一个教训。 他以诙谐的口吻谈说真理,仿佛故意要减弱他的发现的重要性,以便只让它进入真正知音的 耳朵。
尤其是在信仰崩溃的时代,那些佯癫装疯的狂人倒是一些太严肃地对待其信仰的人。鲁迅深 知此中之理,说嵇康、阮籍表面上毁坏礼教,实则倒是太相信礼教,因为不满意当权者利用 和亵渎礼教,才以反礼教的过激行为发泄内心愤想。其实,在任何信仰体制之下,多数人并 非真有信仰,只是做出相信的样子罢了。于是过分认真的人就起而论究是非,阐释信仰之真 谛,结果被视为异端。一部基督教史就是没有信仰的人以维护信仰之名把有信仰的人当作邪 教徒烧死的历史。殉道者多半死于同志之手而非敌人之手。所以,爱默生说,伟大的有信仰 的人永远被目为异教徒,终于被迫以一连串的怀疑论来表现他的信念。怀疑论实在是过于认 真看待信仰或知识的结果。苏格拉底为了弄明智慧的实质,遍访雅典城里号称有智慧的人, 结果发现他们只是在那里盲目自信,其实并无智慧。他到头来认为自己仍然不知智慧为何物 ,说出了那句著名的话:“我知道我一无所知。”哲学史上的怀疑论者大抵都是太认真地要 追究人类认识的可靠性,结果反而疑团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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