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五 悔尤
错了,因而不能不产生或强或弱的悔恨之情。
如何看待这仲心情,或说人生不可免的这一种境?我的想法,对应的态度,由严到宽,似乎可以找到三种。其一是恨铁不成钢。人生只此一次,应该力求多是少非,多得少失,悔恨来于失误,算人生之帐,这是大损失,大遗憾,虽然木已成舟,不可挽回,终归应该看作人生旅程中的一大伤痕。其二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这借用的话说,是“过则勿惮改”,是“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视失误为殷鉴,态度是积极的,或兼乐观的,相信鉴往可以知来,则失误可以变失为得,变祸为福,即过去的放过也罢,只求将来不再有失误。不再有是变减少为灭绝,可能吗?根据以上今之视昔,是用后来的理想的眼看先前的实际,总会看到不足之处的想法,这不可能;何况,以离异另结合为例.比如先前的失误是多看能力少看品格,后来变为多看品格少看能力,也许成为另一种失误,就更不可能。如果竟是这样,那就失误成为定命,是否悔恨也成为多余?这就过渡到其三,宽的态度,安命。还可以分为浅深两种,浅是不求全责备,深是视为无所谓。先说不求全责备。这是由对“天命之谓性,,的认识来。人都是生来就带有多种欲望的凡人,又能力有限,这能力指制身内的,制身外的,以及预见将来的,这样,等于盲人骑瞎马,不跌倒的可能是几乎没有的。既是命定不可免,人总不能不接受现实,也就只好“安之若命”了。宽的态度还有深的,是视失误为无所谓。这是由求人生的究极意义而不能得来,找不到究极意义,何者为确定的是,何者为确定的非,何者为确定的得,何者为确定的失,也就变似可见为模胡了。这样看是非和得失,是《列子?杨朱》篇所说,“生则尧舜,死则腐骨;生则桀纣,死则腐骨”一路,也有所得,是看破得失,也就不致因感到有失误而悔恨。但仍会有所失,或说理不能周全,是同常人一样,也在饮食男女,柴米油盐,却宣扬饮食男女和柴米油盐为没有意思,等于出尔反尔。
常人的生活之道,是应该觉得,忙如齐家、治国,闲如钓鱼、养鸟,都有意思。感到有意思是对于万事万物,有取舍;取舍来于承认有得失。这就为悔恨开了门,因为人生百年,行事无限,总不会常得而不失。悔恨会有不经一事、不长一智的善果;这里单说这种心情是苦的,除了消极的顺受之外,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求化难忍为可忍?我以前写过一篇题目为“错错错”的文章,其中谈到难免不断失误的情况以及如何对待悔和愧的一种新办法,现在想来,事和见虽然都有所偏,却也不无参考价值,想不另起炉灶,把有关的一些话抄在下边。
如果自己的生涯可以表现为思(或偏于思)和情(或偏于情)两木方面,思方面的错远远少于情方面的错。来由是,由心理状态方面看,思为主则疑多于信,情为主则信多于疑。……信是不疑,这来于希望加幻想,于是有时,甚至常常,就会平地出现空中楼阁。自然,空中楼阁是不能住的,于是原以为浓的淡了,原以为近的远了,原以为至死不渝的竟成为昙花一现,总之,就成为错错错。如何对待?悔加愧就一了百了吗?我不这样想。原因是深远的。深远还有程度之差。一种程度浅些,是天机浅难于变为天机深,只好安于“率性之谓道”。另一种程度深的是,正如杂乱也是一种秩序,错,尤其偏于情的,同样是入生旅程的一个段落,或说一种水流花落的境,那就同样应该珍视,何况人生只此一次。这样,这种性质的错错错就有了新的意义,也值得怀念的意义。
我想,至少是有些失误,就无妨作如是观,那就悔恨,至少是一部分,可以化为珍视和怀念,所失也就成为一得了。
其实,由某一个角度看,悔恨也是一得,殷鉴不远之外的一得,那是“知惭愧”。事失误,知惭愧,是步子错了,心术未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