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
之四
夏天在北京海甸病足时,卧在朋友宿舍内的床上,有一天,朋友挽了一位小女孩子走来。只有八九岁,一头披拂的短发,穿一身水红的短衣,两颗漆黑的眼珠,湛湛的似是偶然迷路在人间的天使。
“她是谁?”一见她进来,我禁不住问我的朋友。
“她是英,你不认识的——英,叫他一声Y先生。”
英飘然闪过眼睛来望我。
“英,你认得我么?”我贸然伸出手来去拉她。她突然将手一摆,睁大了两只眼睛怒视着我。她小嘴鼓着,脸上充满了不可侵犯的威严。
“我不认识你!”
啊啊,我好惭愧!是我太冒昧了,我对不住你!
那一天我便不敢再开口,我惭愧我的冒昧。——这是第一天。
第二天的下午,她又来了。还是穿的那身衣服,只是手上多了一只红色的小蜻蜓。
“英,你今天认得我么?”
她抬起两只眼睛对我望了一望,没有开口回答;然而眼睛里已不再有昨日那样的怒意了,好像说:“虽是认识,然而尚不能同你谈话。”
这是第二天。
第三日是星期天,上午十时她就来了。今日她手中拿了两只蜻蜓。
“你看,他们又替我捉了两只!”她一跑进来就突然这样欢欣着对我说,这完全出于我的意外。
“啊啊,小英,你今天认得我了!”我禁不住笑了起来。
因了这一笑,她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她低了头望着自己手中的蜻蜓,不再开口。
“来,英,不要紧,我是说了好玩的。你来,让我来看看你的蜻蜓哪一只是姊姊,哪一只是妹妹。”我从床上撑了起来,向她伸出一只手。
“这一个是姊姊。”她将一只大的蜻蜓向我面前一送。
“姊姊就是我,妹妹就是——”
“不,你是男人。”不待我说完,她就这样阻止了我。
这样,我们便熟识了起来。她不时到我朋友处来,不时留在此地同我们一起吃饭。由了朋友的口中,我知道她是此地校中一位职员的女儿,在附近的一座小学里读书;小学校的暑假很迟,现在还没有放假哩。
她自己更断续的告诉我,她有父亲,有母亲,还有一个姊姊。
“你姊姊叫什么名字?”
“她叫秀珍。——你看,我会写秀字。这样,这样……”
这样,这样,她便用小手醮了茶杯里的水在桌上写了起来。
后来她知道我会画,便拿许多纸央求我替她画人,画小狗,画花。我一一替她画了,她高兴着折起拿了回去,说是要带给姊姊去看。第二天她来对我说:“姊姊都看过了,她说很好,只可惜狗的耳朵太长了一点,像驴。她叫我要你替我画一个Y先生哩!”
炎热的天气中,病足长睡在床上,百般都感是无聊,幸亏得了这样一位小朋友,我枯寂的心灵上有时才会得到一滴清泉。
当脚好了以后,我预备离开海甸返北京南归时,在走的那天上午,我握了她的手对她说:
“英,我今天下午要回北京了,我要回到南边去了,我不再来了。”
“我不相信。”她笑着摇头。
“真的,我不骗你。”
“我不相信,你骗我。”她还是摇头。我见着她那样天真的笑,我没有勇气敢再讲下去了。
在她的不相信中,就在那天的下午,我终于走了。
这或者太出于她的意外了。不知她知道我是真走了以后,她心中要感到些什么。
至于我自己,在北京勾留时我虽极想在南下之前再回到海甸去看她一次,终因了我已经不是一个几岁的小孩,我的成人的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