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河湾
得好好的椅子搬移了一下,扶着我的肩膀让我坐下,然后又给我泡了一杯茶。最后,坐定,他纔长时间地盯着我,轻声问一句:“弄清楚了没有,怎么被审查了?”
“总不会还是那封信吧!”我说。
“你啊!”他说了声,摇摇头,不再说话。
看得出,他在犹豫,要不要今天就“启发”我。
也看得出,他终于下了决心。
他把自己的椅子往前顿了顿,问:“你,有没有——防扩散的言论?”
经过“文革”的人都知道,所谓“防扩散言论”是指议论毛泽东主席的言论。这种言论一旦有人揭发就严封密裹,连一般项目人员也不可偷看,哪个负责人看到了更是严禁复述,如果复述,他也犯了罪,因此叫“防扩散”。这种案件的麻烦就在于不可复述,很多人被关押审查了十年,人们也全然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话。
我的脑中轰然一声,自知陷入了一个黑洞。
我在这方面自然说过一些话,但哪几句被揭发了呢?如果交代得多了,不是增加了黑洞的深度?在此我要深深地感谢冯岗先生,他以违反清查纪律的方式,“启发”出了我“议论”毛泽东主席的两句话。
冯岗先生还建议,把产生这两句话的思想过程写一下,有个“缓冲”。我照他的意思,写了一份思想汇报。
从此,从车部长开始,上海宣传文化系统一次次清查工作动员报告中,都有了一项“有人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提法。开始我还以为说别人,有一次报告正说到这里,遇到了冯岗先生闪电般投来的目光,我一怔,心想这就是说我了。冯岗先生瞥了我一眼,是好心地观察我是否经受得住。
成了全市典型,事情就很不妙,据报道,前不久有的省还在处决“反对毛主席”的人。我有点担懮了,便向清查组提出,那份思想汇报记忆有误,需要补充修改。修改时,我把“毛主席对「文革」错误应负很大的责任”改成了“应负相当的责任”,以为“相当”有弹性,定案会轻一点。但正是这个改动,又使我成了清查运动中“态度不好”的典型。
“其实我是随口说,哪里记得是说了「很大」还是「相当」。那个揭发的人,就能保证?”我对冯岗先生抱怨。
“那你一开始就交代「相当」,不就好了吗?”冯岗先生说。
“一开始的交代是你启发出来的啊!”我说。
“这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冯岗先生紧张了,“哪儿也不要说,隔墙有耳。”
我说:“你是我的长辈,你说,毛主席对「文革」错误难道不应该负很大责任?”
“这些只能心里想想,不能说出口。”冯岗先生说。
“那么,你估计,他们会给我定个什么罪?”我问。
“这要看中央今后有没有新提法。凭我的经验,不太乐观,你要有足够的思想准备。你的另一句话倒是可以辩解的,辩掉一点好一点。”他说得非常知心。
他所说的“另一句话”,也是由一个人揭发,又由他帮我“启发”出来的,就是我曾在一个场跋上说:『毛主席去世的时候我没有流泪,更多的是思考。”这也被上纲为“反对毛主席”。
“怎么辩解?”我问。
“你可以辩解,说我在思考中国没有了毛主席,该怎么办。”他说。
我感激地点点头。不是感激他的主意,而是感激他的好意。
每次谈话,我总是要在他面前大骂那个揭发者,边骂边观察他的表情,借以来判断揭发者是不是我心中猜测的人。他只是不断重复:“遇人不淑啊!遇人不淑啊!”
终于有一天,冯岗先生把我找去,不关门,一边故意大声地说:“你也太骄傲了,连这样的报告也不听!”一边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