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刘家
,常说他们家这样吃非吃出病来不可。我说“老头皮”他们家不也这么吃吗?我爸说,“老头皮”他们家是干重体力活的,好比老虎和熊瞎子,什么都能消化,老刘家是不干活,又不念书,一窝病秧子,再不讲究点卫生,那不是作死吗?
老刘家还抽烟,两个大人,加上个刘二,抽得烟雾从门窗直往外冒。我爸说:“这家人可真傻,有那个钱,还不如买酒喝呢,抽烟,可真傻!”
我从小就觉得老刘婆子一身都是病,可她总是精神抖擞的,即使猛烈咳嗽时也不显得沮丧。她永远在忙碌着,上班,购物,做饭,开会,发言,宣传,串门,收钱,抽烟,打牌,吵架,道歉……然而有一天,她去参加二单元的一家婚礼,酒席上还谈笑风生的,给新郎新娘讲了不少革命道理,出来走到我们单元门口,一跤摔倒,抬回家就死了。她的生命已经耗尽了,死时还不到50岁。
老刘婆子死后,老刘头表面很沉着,照常下臭棋,干傻活。别人也开导他说,这回没人管你了,你自由自在欢度晚年吧。但他衰老得很快,好像有小鬼勾魂似的。有一天他说:“我就是舍不得大傻子啊。要没大傻子,我早让刘二气死了。”我上北大后的一个暑假,听说大傻子刘杰死了。再一个暑假,听说老刘头死了。树枝出了嫁,刘二在哈三监刑满出来,但不久又进去了。此后我每获得一个学位,就得知刘二又进去一回。我每次去访问老邻居时,都盼望能见到刘二,但他仿佛成心拒绝我走进他的世界,每次都在我回去前夕,被判刑或是加刑。
20世纪90年代中叶,我回哈尔滨参加妹妹的婚礼,听说刘二惹恼了一个流氓,那个流氓来找他说理,只打了他一拳,刘二倒地就死了。才30岁出头,不知为什么身体这么弱,我一直以为早夭的都是知识分子呢。
老刘家已经彻底不存在了。树枝姐不知住在哪里,但她的孩子已不是老刘家的后代了。老刘家的死者不论善恶好坏,都已经远远地飘逝。我想他们死了也未必是悲痛的事,他们都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他们恐怕不喜欢融入今天这个世界。我读了很多书,走了很多路,但在今天的世界里,我仍然经常感到迷茫,感到自己很傻。我想起那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想起那句:“唉,我要是不傻,多好啊!”
祝刘大爷、刘娘、刘大哥、刘二哥,安息!
(本文特为白领刊物而作,希望翻身能够不忘本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