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台中(1949—1954 十四到十九岁)
半个月后(4月29日),我收到钱穆的回信,全文如下:(原信没有标点,标点是我加的。)
李敖学弟如面:
昨奉来书,知君努力学问,与日俱进,著能持之有恒,继续不懈,将来必有成就,可喜可贺。学问之事,首贵有恒心,其次则防骄气,小有所成,志得意满,中道而止,虽有聪秀之质,犯此二病,终不能有远到之望,唯立志高远,始克免此,君尚在青年,向学伊始,故特以此相勉。能熟诵“庄”书,亦一佳事,然“论”“孟”尤为重要,须时时玩索,心体力行。盼先就《朱子集注》细细研读,勿以能读过为了事。此乃学者所宜终身常诵之书。穆最近有《四书释义》一种,亦在台北出版,与《中国思想史》同收入国民基本智识丛书中,内有旧稿《论语要略》
《孟子研究》两种,为初学治“论”“孟”者指示涂辙。最近又泛事《论语新解》,刊载于某杂志,以后当按期邮寄。当知学问与德性实为一事,学问之造诣,必以德性之修养为根基,亦以德性之修养为限度,苟忽于德性,则学问终难深入,此层务盼注意。《近三百年学术史》若能细读,可获许多治学方法,恨手边无此书可以相赠。所询两节,关于新疆汉民移植,罗书亦有据,然大量之流入乃在后;安达生为瑞典人,《史纲》系一时笔误,未经校出也。短期内或可付樱穆最近恐无来台之便,得暇盼时时来书,以获知君学问进诣为快也。匆此,即询进步
钱穆启
钱穆的信,写得工工整整,足见此公主敬修养的一面。信中对一个十八岁的青年人如此鼓励,固因我的好学引起他的注意,也实可看出他具有教育家的风度。信中说他要“按期邮寄”他在“某杂志”的《论语新解》连载,他言而有信,果然按期寄来(“某杂志”是香港杂志),使我对他益发感念。按说以钱穆对我的赏识,以我对他的感念,一般的读书人,很容易就会朝“变成钱穆的徒弟”路线发展,可是,我的发展却一反其道。在我思想定型的历程里,我的境界,很快就跑到前面去了。对钱穆,我终于论定他是一位反动的学者,他不再引起我的兴趣,我佩服他在古典方面的朴学成就,但对他在朴学以外的扩张解释,我大都认为水平可疑。钱穆的头脑太迂腐,迂腐得自成一家,这种现象,并无师承,因为钱穆的老师吕思勉却前进得多,老师前进、学生落伍,这真是怪事!
与钱穆通讯后第三年(1955),我进了台大历史系。台大历史系是“胡适型”的地盘,对“钱穆型”是隐含排挤的。在胡适有生之年,钱穆未能成为“中央研究院”院士,我始终认为对钱穆不公道。钱穆的杂七杂八的理学怪说固不足论,但他在古典方面的朴学成就,却更该先入选成院士。
与钱穆通讯后第九年(1962),我已经成为成熟的战士。我在《文星》发表《给谈中西文化的人看看》,开始激烈地攻击了钱穆,这种攻击一直不断,在我们会面后三十四年(1986),我还发表文字,大表我对他倒在蒋介石怀里的不满,我说:
试看钱穆写《总统蒋公八秩华诞祝寿文》,歌颂蒋介石是“诚吾国历史人物中最具贞德之一人。禀贞德而蹈贞运,斯以见天心之所属,而吾国家民族此一时代贞下起元之大任,所以必由公胜之也”。肉麻兮兮,已是全然无耻,知识分子反动到这步田地,真大令人失望矣!回想钱穆当年给我写信,标榜“学问”与“德性”的关系,如今“学问”竟不能阻止“德性”的沦落,我真忍不住为他悲哀!
我又说:回想我与钱穆的一段因缘,我的确完成了“一朝眉羽成,钻破亦在我”的阶段,可惜的是,钱穆本人,却愈老愈“自缠”得愈紧了。如今他过九十岁生日,五代弟子,冠盖云集,人人称庆,我却别有志哀,——我为钱穆惜,他有做成真正“一代儒宗”的机会,可是他却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