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鹿橋的「人子」
。讀完這篇,不禁要想那趕大車的老太太,如果她看錯了蹙犢子的善惡會是怎樣的結果呢?黃老的說法是,錯誤了亦可以成為好的。
法海和尚的錯,他不承認白蛇娘娘的修得了人身,演出水漫金山。洪太尉錯放了被鎖鎮在伏魔殿的天罡地煞,演出梁山泊宋江等一百單八人攪亂時勢。世上的凡人與天上的仙人都會犯錯誤,而中國音樂的工尺譜裏有犯調,如胡琴的工尺調裏有二犯,這都是使人想到人事之外尚有天意為大。
結語
前年深秋,我陪鹿橋訪保田先生於京都嵯峨野落柿舍,遂同車至保田邸受款待,歡談至夜深,保田邸在三尾町岡上,辭別時夜雨中街潦燈影中主人親自送客至交叉路口叫計程車。
保田與重郎是數百年來不多見的日本文人。他但凡一出手,沒有不是美得絕俗,但凡與他有關係的山川人物器皿亦頓時都成了是美得絕俗的。可是又大又威嚴。但我不贊成專為詩人或文章家,而是應當為天下士,志在撥亂開新,建設禮樂,文章是餘事,故其文章乃亦無人能及。最大的歌人是明治天皇,但他從不以歌人自居。我如此地反對保田的以隱遁詩人自期。我而且說了,日本的美不如中國的在美與不美之際。我曾在保田家作客,講到這些,翌日保田道:「昨晚我不寐,把你的話來思省了。」後來他還是不受我的影響。而我亦因而更明白了我自己的信念。
我以為鹿橋的生活安穩亦是好的,寫寫文章當然亦是好的,只要是異於西洋的分業化的文學家。鹿橋的「未央歌」與「人子」不觸及現實的時勢,這都沒有關係,即如蘇軾的詩賦,亦幾乎是不涉現實的政治這些事的。但蘇軾的詩賦裏無論寫的什麼都是士的情操,這點我要特別指出。而學西洋的分業之一種的文學家則最好亦不過是職工的,優伶的。保田與鹿橋當然異於分業的文學家,保田是神官的,鹿橋是婆羅門僧的,但皆不是士。
還有一點我要指出,文章必要有場,可比磁場,素粒子場的場。又可比雨花台的石子好看,是浸在盆水裏。中國的文章便如警世通言,金台傳那樣的小說,背景都有個禮樂的人世,而如李白的詩則更有個大自然,文章的場是在人世與大自然之際。保田的文章倒是有著這個的。鹿橋的卻是有大自然(渾沌)為場,而無人世,這乃是婆羅門的。西洋亦沒有人世,而且不能直接涉及大自然,西洋文學的場是粗惡的社會加上神意;神意之於大自然是間接的,西洋文學的場不好。
第三點我要說的是,凡是大文學必有其民族的家世為根底。今年暑期中我把泰戈爾的話再讀讀,這回纔感到了他那柔和鮮潔裏其實有著威力,那是亞利安人的吠陀精神的生於今天。托爾斯泰的文學是天主教的,加上斯拉夫民族的,再加上現代化,但他最晚年的作品是把現代化捨棄了,寫永恆的無年代性的真理。而日本文學又有日本民族的家世根底。
日本昭和三文人:尾崎士郎、川端康成、保田與重郎,三人最友善,互相敬重,而三人各異。保田的文學的根底,是日本神道的(古事記裏的),加上奈良王朝的(飛鳥時代的),加上現代化。尾崎的文學根底是日本神道的,加上戰國的(源平時代的),加上現代化。川端的文學的根底是日本平安時代王朝的(源氏物語裏的),加上江戶時代大阪商人的(西鶴文學裏的),再加上現代化。
日本之有神道,可比中國之有黃老,是其民族精神的原動力,川端文學上溯至平安朝止,不及於神代紀,故不及尾崎與保田,惟於西洋人是川端文學容易懂。而尾崎與保田則甲乙難定。日本人愛兩人的文學者,到得熱情崇拜的程度,久久不衰,如日本最大的印刷企業大日本印會社的社長是保田崇拜者,其妻則是尾崎崇拜者。川端諾貝爾獎更得人敬,然而不得人崇拜。因為尾崎的與保田的文學打動了日本民族的魂魄深處,所以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