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
公婆同住着。
到了黄昏时候,舅公们坐着四顶轿子来了,外婆杀鸡备饭款待他们。靠母见事已闹大,早已哭着逃回娘家去了。于是四男二女商量了一会,决定要实行废继,免得外婆吃老苦。第二天,母亲也坐着划船来了,问明情由,就劝外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主张把我带回去,说明年预备给我上学了。但舅公们都以为这样大灭自己威风,不事舅姑,已犯七出之罪,那舅父若不愿放弃家财,就得把老婆赶出去。母亲始终力劝,那舅母娘家的人及她丈夫的生父母也着了急,纷纷来母亲及舅公跟前讲好话,央他们劝劝外婆,大人不记小人过,只命舅父回来,夫妇俩向外婆送茶磕头就算了。那天客厅中坐满了人,我就跳来跳去瞧热闹,高兴得连吃饭心思都没有了。——事情就此告一段落,我也随着母亲回家。
我家是一个大家庭,家中除祖父母外,还有许多伯姆婶娘及堂兄弟姊妹等,他们虽同居在一个大宅里,但各自分炊,各家都有仆妇奶妈。虽然屋裹住了这许多人,但绝不喧哗嘈杂。大家彬彬有礼,说话轻而且缓,轻易也不出房门;每天早晚都要到祖父母处去请安。黑压压的坐满了一厅人,却是鸦雀无声,孩子们也都斯文得很。但是,自从加入了一个刚从山乡里跑出来的野孩子后,情形便不同了,弟妹们都学会了娘的X,哥哥姊姊也都对桃子山金柑山而心向往之。我见众人都没我见闻广,更加得意扬扬,整天大着喉咙讲外婆家那面事情给他们听,什么攀野笋哩,摸田螺哩,吃盐菜汁烤倒牛肉哩沙婆那里没处买牛肉,也舍不得把自己耕牛杀了吃,只有某家的牛病亡了时,合村始有倒牛肉吃),看姨婆掘山芋哩,跟外婆拿了旱烟管坐在石凳上同长长太太谈天哩……伯姆婶娘仆妇等都掩口而笑了,我也得意地随着笑,母亲却深以为耻,黄打数次,仍不知悔改,气得牙齿痛,饭也吃不下。还是祖父把我叫过去跟他们住,每天和颜悦色的讲故事给我听,这才把我说话的材料充实起来,山芋野笋及妈的X也就不大提起了。我听故事非常专心,听过一遍就能一句不遗的转讲给人家听,于是祖父很得意的把着短须道:quot;我说这孩子并不顽劣,都是你们不知循循善诱,她的造就将来也许还在清兄弟姊妹之上呢!quot;祖父的话是有力量的,于是众人不但不笑我村气,还都附和着赞我聪明,那时母亲的牙齿当然不会痛了,还写了封信给父亲,父亲也很欢喜。
到了八岁那年的秋天,父亲做了上海公司的经理,交易所里又赚了些钱,于是把家卷接出来,我就转入一个弄堂小学里念书。父亲的朋友很多,差不多每晚都有应酬,母亲把我打扮得花蝴蝶似的,每晚跟着他们去吃大菜,兜风。父亲常叫我喊黄伯伯张伯伯,在客人前讲故事唱歌,quot;这是我家的小鹦开呢!quot;父亲指着我告诉客人,客人当然随着赞美几声,母亲温和地笑了。
但是,也有一件事是使母亲最不高兴的,就是我放学回来时爱拉着女仆车夫等讲从前攀野笋模田螺等事;quot;下次不难讲这些!quot;可责无效。quot;啊,乖乖不要讲这些话,妈买樱花软糖给你吃。quot;哄又哄不过。这真使女子师范甲等毕业的母亲无从实行其教育理论了,quot;这孩子难道没福吗?quot;母亲在独自叹气了,因为父亲曾对她说过。预备将来给我读到大学毕业,还预备清一个家庭教师来课外教授英语会话及音乐舞蹈,将来倘有机会就可作公使夫人,现在我觉这样念念不忘山乡情事,那就只好配牧牛儿了。
而且,渐渐的这个失望滋味连父亲也尝到了,不是在爬半湘园饭上时间quot;这里怎么没有野笋?quot;就是在吃血淋淋的牛排时间quot;这个是不是盐菜汁烤的?quot;当着许多客人,父母忙着支吾过去,那种窘态是可以想见的。这样的过了四五次后,父亲就失望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