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波的地狱
中,又丝毫不想在任何地方逗留——因为“没有一个地方是他方”,审美者对美总是永不满足的,“生活在他方”意味着永远的变迁。他的诗歌形式也与之配合,充满了迫不及待的呼唤句、祈望句,急速地在一个意象到另一个意象间跳跃着,名词和形容词的流变纷呈令人目不暇给。在“灵视者书简”中他说:“如果它(诗)天生有一种形式,就赋予它形式;如果它本无定型,就任其自流。”——后来,他为他的生命也选择了这样的形式。
在先于《地狱一季》写下的散文诗集《彩图集》(在兰波死前几年才出版)中,兰波首先在文字上实验了他“我愿成为任何人”的狂想。在一出出小戏剧中披着华丽的面具、彩衣轮流上场的角色们:巫师、戏子、杀手、流浪者、国王、精灵等等,都是兰波自己的化身;而在这流动之中他重新审定了世间的美,为之订立了一个灵视者的新标准——就像尼采在哲学中所作的“重估一切价值”,他也在美学中作了。
他还早于尼采12年提出“人是必须超越的”这般的号召,在“灵视者书简”中他已经说:“诗歌将不再与行动同步,而应超前。”“他(诗人)需要坚定的信仰和超人的力量……将成为伟大的病人,伟大的罪犯,伟大的诅咒者……因为他达到了未知!他培育了比别人更丰富的灵魂!”这就像尼采的查拉斯图特拉的伟愿。而在《彩图集》和接着的《地狱一季》中,他为这种超越作出了一次次的实验,并在他日后的生命中去实践——他选择的生活(雇佣兵、武器走私贩、勘探队员等生活)超出常人所想像,他的毅力也超出常人所能承受的。这种疯狂只能理解为他对自我的磨练,和存在主义式的对选择的承担。
真正预示和确立了他的“地狱变”的,是他的绝笔作《地狱一季》。这部分为九章的散文诗集,完整地呈现了一个质问真理者的心路历程:首先他回忆了他是怎样从对美的爱走向对恶的崇拜中去的——这“恶”并非单纯善恶论的恶,而是混杂了青年人的反叛欲和一个绝对主义者的殉难倾向的一种审美状态;然后他幻想他的地狱游记、他的疯狂行径,充满激情,在狂热的背教渎神与纯洁虔诚之间左右摇摆——因之陷入不断的、残酷的自我灵魂的拷问之中,但从他华美灿烂的文字看来,他却又是沉醉于这拷问中的。他从一个女子的角度去思考自己的爱——他同时充当爱者和被爱者两个角色,他发现当自己去爱的时候,他戴着撒旦与耶稣的双重面具,这分裂却构成了一个天使般神秘的形象或目标。
在关键的一章“文字炼金术”中,他回顾了自己在艺术上的创造:“我发明了元音的颜色!”“我默写寂静与夜色,记录无可名状的事物。我确定缤纷的幻影。”读者跟随他游历他的幻想,享受感官、欲望的盛宴。在极乐中他透露了他生命的秘密:“我曾被彩虹罚下地狱,幸福曾是我的灾难,我的忏悔和我的蛆虫:我的生命如此辽阔,以致于不能仅仅献给力与美。”这几乎是对他一生的预示。在最后他明白了:“我如今才懂得向美致敬。”——从这里开始,他的沉沦的地狱篇演变成了上升的天堂篇,在后面的篇章中,他批判着平庸的生命并一直升华自身,反叛的力量反而成了它的对立面:“崇敬”的加速推动力,他甚至说:“我对世界的反叛只是一段短暂的苦刑……我们不会失去永恒!”
但在最后一章他又回复了一个诗人的全部清醒。他质疑天国、救赎:“我受骗了……我用谎言养育了自己。让我们上路。”他的态度就像后来存在主义者的态度:确认自己的存在,在此不幸的存在中夺取存在的意义。他说:“再也别唱赞美诗:坚持走过的每一步。”现实是残酷的,却意味着真实——真理亦应该从中诞生。
诗以后的生命,就是他以生命去实践、延续诗的过程。看看他在生命后期写给家人的信,那才是真正的地狱一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