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严师好友教人忆
,是前年的清明日,我是代L先生送两块印石而去的。我看见陋巷照旧是我所想象的颜子的居处,那老屋也照旧古色苍然。M先生的音容和十余年前一样,坚致有力的眼帘,炯炯发光的黑瞳,和响亮而愉快的谈笑声。但是听这谈笑声的我,与前大异了。我对于他的话,方言不成问题,意思也完全懂得了。
象上次做傀儡的苦痛,这会已经没有,可是另感到一种更深的苦痛:我那时初失母亲--从我孩提时兼了父职抚育我到成人,而我未曾有涓埃的报答的母亲--痛恨之极,心中充满了对于无常的悲愤和疑惑。自己没有解除这悲和疑的能力,便堕入了颓唐的状态。我只想跟着孩子们到山巅水滨去picDnic,以暂时忘却我的苦痛,而独怕听接触人生根本?侍獾幕啊N沂敲髦史傅囟槁淞恕5业亩槁湓谖宜Φ纳缁峄发僖安汀?境中颇能隐藏。因为我每天还为了糊口而读几页书,写几小时的稿,长年除荤戒酒,不看戏,又不赌博,所有的嗜好只是每天吸半听美丽牌香烟,吃些糖果,买些玩具同孩子们弄弄。在我所处的社会环境中的人看来,这样的人非但不堕落,着实是有淘剩的。但M先生的严肃的人生,显明地衬出了我的堕落。他和我谈起我所作而他所序的《护生画集》,勉励我;知道我抱着风木之悲,又为我解说无常,劝慰我。其实我不须听他的话,只要望见他的颜色,已觉羞愧得无地自容了。我心中似有一团quot;剪不断,理还乱quot;的丝,因为解不清楚,用纸包好了藏着。M先生的态度和说话,着力地在那里发开我这纸包来。我在他面前渐感局促不安,坐了约一小时就告辞。
当他送我出门的时候,我感到与十余年前在这里做了几小时傀儡而解放出来时同样愉快的心情。我走出那陋巷,看见街角上停着一辆黄包车,便不问价钱,跨了上去。仰看天色晴明,决定先到采芝斋买些糖果,带了到六和塔去度送这清明日。但当我晚上拖了疲倦的肢体而回到旅馆的时候,想起上午所访问的主人,热烈地感到畏敬的亲爱。我准拟明天再去访他,把心中的纸包打开来给他看。但到了明朝,我的心又全被西湖的春色所占据了。
第三次我到这陋巷,是最近一星期前的事。这回是我自动去访问的。M先生照旧孑然一身地隐居在那陋巷的老屋里,两眼照旧描着坚致有力的线而炯炯发光,谈笑声照旧愉快。只是使我惊奇的,他的深黑的须髯已变成银灰色,渐近白色了。我心中浮出quot;白发不能容宰相,也同闲客满头生quot;之句,同时又悔不早些常来亲近他,而自恨三年来的畹亩槁洹O衷?我的母亲已死了三年多了,我的心似已屈服于quot;无常quot;,不复如前之悲愤,同时我的生活也就从颓唐中爬起来,想对quot;无常quot;作长期的抵抗了。我在古人诗词中读到quot;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quot;,quot;六朝旧时明月,清夜满秦淮quot;,quot;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quot;等咏叹无常的文句,不肯放过,给它们翻译为画。以前曾寄两幅给M先生,近来想多集些文句来描画,预备作一册《无常画集》。我就把这点意思告诉他,并请他指教。他欣然地指示我许多可找这种题材的佛经和诗文集,又背诵了许多佳句给我听。最后他翻然地说道:quot;无常就是常。无常容易画,常不容易画。quot;我好久没有听见这样的话了,怪不得生活异常苦闷。他这话把我从无常的火宅中救出,使我感到无限的清凉。当时我想,我画了《无常画集》之后,要再画一册《常画集》。《常画集》不须请他作序,因为自始至终每页都是空白的。这一天我走出那陋巷,已是傍晚时候。岁暮的景象和雨雪充塞了道路。我独自在路上彷徨,回想前年不问价钱跨上黄包车那一回,又回想二十年前作了几小时傀儡而解放出来那一会,似觉身在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