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的旧悲剧-1
,看了廉伯一眼,“痴儿多福!”连连的点头。廉伯也陪着一笑。
廉仲——老先生的二儿子——轻轻的走进来。他才有二十多岁,个子很大,脸红而胖,很象陈老先生,可是举止显着迟笨,没有老先生的气派与身分。
没等二儿子张口,老先生把脸上的微笑收起去。叫了声:“廉仲!”
廉仲的胖脸上由红而紫,不知怎样才好,眼睛躲着廉伯。“廉仲!”老先生又叫了声。“君子忧道不忧贫,你倒不用看看你哥哥尽孝,心中不安,不用!积善之家自有余福,你哥哥的顺利,与其说是他有本事,还不如说是咱们陈家过去几代积成的善果。产业来得不易,可是保守更难,此中消息,”老先生慢慢摇着头,“大不易言!箪食瓢饮,那乃是圣道,我不能以此期望你们;腾达显贵,显亲扬名,此乃人道,虽福命自天,不便强求,可是彼丈夫也,我丈夫也,有为者亦若是。我不求你和你哥哥一样的发展,你的才力本来不及他,况且又被你母亲把你惯坏;我只求你循规蹈矩的去作人,帮助父兄去守业,假如你不能自己独创的话。你哥哥今天又孝敬我一点产业,这算不了什么,我并不因此——这点产业——而喜欢;可是我确是喜欢,喜欢的是他的那点孝心。”老先生忽然看了孙子一眼:“大成,叫你妹妹去!”
廉仲的胖脸上见了汗,不知怎样好,乘着父亲和大成说话,慢慢的转到老先生背后,去看墙上挂着的一张山水画。大成还没表示是否听明白祖父的话,妈妈已经携着妹妹进来了。女人在陈老先生心中是没有一点价值的,廉伯太太大概早已立在门外,等着传唤。
廉伯太太有三十四五岁,长得还富泰。倒退十年,她一定是个漂亮的小媳妇。现在还不难看,皮肤很细,可是她的白胖把青春埋葬了,只是富泰,而没有美的诱力了。在安稳之中,她有点不安的神气,眼睛偷偷的,不住的,往四下望。胖脸上老带着点笑容;似乎是给谁道歉,又似乎是自慰,正象个将死了婆婆,好脾气,而没有多少本事的中年主妇。她一进屋门,陈老先生就立了起来,好似传见的典礼已经到了末尾。
“爷爷大喜!”廉伯太太不很自然的笑着,眼睛不敢看公公,可又不晓得去看什么好。
“有什么可喜!有什么可喜!”陈老先生并没发怒,脸上可也不带一点笑容,好似个说话的机器在那儿说话,一点也不带感情,公公对儿媳是必须这样说话的,他仿佛是在表示。“好好的相夫教子,那是妇人的责任;就是别因富而骄惰,你母家是不十分富裕的,哎,哎……”老先生似乎不愿把话说到家,免得使儿媳太难堪了。
廉伯太太胖脸上将要红,可是就又挂上了点无聊的笑意,拉了拉小女儿,意思是叫她找祖父去。祖父的眼角撩到了孙女,可是没想招呼她。女儿都是陪钱的货,老先生不愿偏疼孙子,但是不由的不肯多亲爱孙女。
老先生在屋里走了几步,每一步都用极坚实的脚力放在地上,作足了昂举阔步。自己的全身投在穿衣镜里,他微停了一会儿,端详了自己一下。然后转过身来,向大儿子一笑。“冯唐易老,李广难封!才难,才难;但是知人惜才者尤难!我已六十多了……”老先生对着镜子摇了半天头。“怀才不遇,一无所成……”他捻着须梢儿,对着镜子细端详自己的脸。
老先生没法子不爱自己的脸。他是个文人,而有武相。他有一切文人该有的仁义礼智,与守道卫教的志愿,可是还有点文人所不敢期冀的,他自比岳武穆。他是,他自己这么形容,红脸长髯高吟“大江东去”的文人。他看不起普通的白面书生。只有他,文武兼全,才担得起翼教爱民的责任。他自信学问与体魄都超乎人,他什么都知道,而且知道的最深最好。可惜,他只是个候补知县而永远没有补过实缺。因此,他一方面以为自己的怀才不遇是人间的莫大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