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狗
灯灭了。宿舍里乱哄了一阵儿,慢慢的静寂起来。没光亮,没响声,夜光表的针儿轻轻的凑到一处,十二点。
杜亦甫本没脱去短衣,轻轻的起来,披上长袍。夜里的春寒教他不得已的吸了一下鼻子。摸着洋蜡,点上,发出点很懒惰无聊的光儿。他呆呆的看着微弯的烛捻儿:慢慢的,羞涩的,黑线碰到了蜡槽,蜡化开一点,象个水仙花心;轻轻炸了两声,水仙花心散化在一汪儿油里;暗了一会儿,忽然想起它的责任来似的,放出一支蜡所应供给的全份儿光亮。杜亦甫痛快了一些。
转身,他推醒周石松。周石松慢慢的坐起来,蜷着腿,头支在膝上,看着那支蜡烛。
“我叫他们去!”杜亦甫在周石松耳边轻轻的说。
不大的工夫,象领着两个囚徒似的,杜亦甫带进一高一矮两位同学来,高的——徐明侠——坐在杜的床上,矮的——初济辰——坐在周的枕旁。周石松似乎还没十分醒好。大家都看着那微动的烛光,一声不响,象都揣着个炸弹似的,勇敢,又害怕,不敢出声。杜亦甫坐在屋中唯一的破藤椅上,压出一点声音来。
周石松要打哈欠,嘴张开,不敢出声,脸上的肉七扭八折的乱用力量,几乎怪可怕。杜亦甫在藤椅上轻轻扭动了两下,看着周石松的红嘴慢慢的并拢起来,才放了心。
徐明侠探着头,眼睛睁得极大,显出纯洁而狡猾,急切的问:“什么事?”
初济辰抬着头看天花板,态度不但自然,而且带出点傲慢狂放来,他自居为才子。
“有紧要的事!”杜亦甫低声的回答。
周石松赶紧点头,表示他并不傻。更进一步的为表示自己精细,他问了句:“好不好把毯子挂上,遮住灯光;省得又教走狗们去报告?”
谁也没答碴儿,初才子嗤的笑了一声,象一个水点落在红铁上。
杜亦甫又在椅子上扭动了一下。他长得粗眉大眼,心里可很精细;他的精细管拘住他的热烈,正象个炸弹,必须放在极合适的地方才好爆发。大学二年级的学生,功课,能力,口才,身体,都不坏。父亲是国术馆的教师,有人说杜亦甫也有些家传的武艺,他自己可不这么承认;为使别人相信,他永远管国术叫作:“拿好架子,等着挨揍。”他不大看得起他的父亲,每逢父子吵了嘴,他很想把老人叫作“挨揍的代表”,可是决不对别人公然这么说。
夜间十二点,他们常开这样的小组会议。夜半,一豆灯光,语声低重,无论有无实际的问题来讨论,总使他们感到兴奋,满意。多少多少不平与不满意的事,他们都可以在这里偷偷的用些激烈的言语来讨论,想办法。他们以为这是把光藏在洞里,不久,他们会炸破这个洞,给东亚放起一把野火来,使这衰老的民族变成口吐火焰的怪兽。他们兴奋,恐惧,骄傲,自负,话多,心跳得快。
杜亦甫是这小团体的首领。“有紧要的事!”他又说了一句。看大家都等待着他解释,他向前探了探身,两脚妥实的踩在地上,好使他的全身稳当有力:“和平就是屈服,我们不能再受任何人的骗!刀放在脖子上——是的,刀已经放在我们的脖子上了——闭眼的就死,还手的生死不定。丧去生命才有生命,除了流血没有第二条路,没有!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去预备流血,给自己造流血的机会!我们是为流血而来的!”
“假如我们能造成局部的惨变,”周石松把被子往上拉了拉,“而结果只是局部的解决了,岂不是白流自家的血,白死一些好人——”
“糊涂人!”初才子矫正着。
“啊,糊涂人,”周石松心中乱了一些。“我说,岂不是,没用,没多大的用?”
徐明侠的眼中带着点泪光,看着杜亦甫,仿佛已知道杜亦甫要说什么,而欢迎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