牺牲
方面,我觉得他别扭;在另一方面,我觉得他很有趣——不是值得交往,是“龙生九种,种种各别”的那种有趣。
不久,我就得到了个机会。老梅托我给代课。老梅是这么个人:谁也不知道他怎样布置的,每学期中他总得请上至少两三个礼拜的假。这一回是,据他说,因为他的大侄子被疯狗咬了,非回家几天不可。
老梅把钥匙交给了我,我虽不在他那儿睡,可是在那里休息和预备功课。
过了两天,我觉出来,我并不能在那儿休息和预备功课。只要我一到那儿,毛博士就象毛儿似的飞了来。这个人寂寞。有时候他的眼角还带着点泪,仿佛是正在屋里哭,听见我到了,赶紧跑过来,连泪也没顾得擦。因此,我老给他个笑脸,虽然他不叫我安安顿顿地休息会儿。
虽然是菊花时节了,可是北方的秋晴还不至于使健康的人长吁短叹地悲秋。毛博士可还是那么忧郁。我一看见他,就得望望天色。他仿佛会自己制造一种苦雨凄风的境界,能把屋里的阳光给赶了出去。
几天的工夫,我稍微明白些他的言语了。他有这个好处:他能满不理会别人怎么向他发楞。谁爱发楞谁发楞,他说他的。他不管言语本是要彼此传达心意的;跟他谈话,我得设想着:我是个留声机,他也是个留声机;说就是了,不用管谁明白谁不明白。怪不得老梅拿博士开玩笑呢,谁能和个留声机推心置腹的交朋友呢?
不管他怎样吧,我总想治治他的寂苦;年青青的不该这样。
我自然不敢再提洗澡与听戏。出去走走总该行了。“怎能一个人走呢?真!”博士又叹了口气。
“一个人怎就不能走呢?”我问。
“你总得享受享受吧?”他反攻了。
“啊!”我敢起誓,我没这么胡涂过。
“一个人去走!”他的眼睛,虽然那么洼,冒出些火来。“我陪着你,那么?”
“你又不是女人,”他叹了口长气。
我这才明白过来。
过了半天,他又找补了一句:“中国人太脏,街上也没法走。”
此路不通,我又转了弯。“找朋友吃小馆去,打网球去;或是独自看点小说,练练字……”我把销磨光阴的办法提出一大堆;有他那套责任洋服在面前,我不敢提那些更有意义的事儿。
他的回答倒还一致,一句话抄百宗:没有女人,什么也不能干。
“那么,找女人去好啦!”我看准阵式,总攻击了。“那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牺牲又太大了!”他又放了胡涂炮。
“嗯?”也好,我倒有机会练习眨巴眼了;他算把我引入了迷魂阵。
“你得给她买东西吧?你得请她看电影,吃饭吧?”他好象是审我呢。
我心里说:“我管你呢!”
“当然得买,当然得请。这是美国规矩,必定要这样。可是中国人穷啊;我,哈佛的博士,才一个月拿二百块洋钱——我得要求加薪!——哪里省得出这一笔费用?”他显然是说开了头,我很注意地听。“要是花了这么一笔钱,就顺当地订婚、结婚,也倒好喽,虽然订婚要花许多钱,还能不买俩金戒指么?金价这么贵!结婚要花许多钱,蜜月必须到别处玩去,美国的规矩。家中也得安置一下:钢丝床是必要的,洋澡盆是必要的,沙发是必要的,钢琴是必要的,地毯是必要的。哎,中国地毯还好,连美国人也喜爱它!这得用几多钱?这还是顺当的话,假如你花了许多钱买东西,请看电影,她不要你呢?钱不是空花了?美国常有这种事呀,可是美国人富哇。拿哈佛说,男女的交际,单讲吃冰激凌的钱,中国人也花不起!你看——”
我等了半天,他也没有往下说,大概是把话头忘了;也许是被“中国”气迷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