牺牲
地走,她始终不动。院门是两株较高的松树,夹着一个绿短棚子。我走到这个小门前了,与她对了脸。她象吓了一跳,看了我一眼,急忙转身进去了。在这极短的时间内,我得了个极清楚的印象:她的脸色青白,两个大眼睛象迷失了的羊的那样悲郁,头发很多很黑,和下边的长黑袍联成一段哀怨。她走得极轻快,好象把一片阳光忽然全留在屋子外边。我没去叫门,慢慢地走回来了。我的心中冷了一下,然后觉得茫然地不自在。到如今我还记得这个黑衣女。
大概多数的男人对于女性是特别显着侠义的。我差不多成了她的义务侦探了。博士是否带她常出去玩玩,譬如看看电影?他的床是否钢丝的?澡盆?沙发?当他跟我闲扯这些的时候,我觉得他毫无男子气。可是由看见她以后,这些无聊的事都在我心中占了重要的地位;自然,这些东西的价值是由她得来的。我钻天觅缝地探听,甚至于贿赂毛家的仆人——他们用着一个女仆。我所探听到的是他们没出去过,没有钢丝床与沙发。他们吃过一回鸡,天天不到九点钟就睡觉……
我似乎明白些毛博士了。凡是他口中说的——除了他真需要个女人——全是他视为作不到的;所以作不到的原因是他爱钱。他梦想要作个美国人;及至来到钱上,他把中国固有的夫为妻纲又搬出来了。他是个自私自利而好摹仿的猴子。设若他没上过美国,他一定不会这么样,他至少在人情上带出点中国气来。他上过美国,觉着他为中国当个国民是非常冤屈的事。他可以依着自己的方便,在所谓的美国精神装饰下,作出一切。结婚,大概只有早睡觉的意思。
我没敢和老梅提说这个,怕他耻笑我;说真的,我实在替那个黑衣女抱不平。可是,我不敢对他说;他的想象是往往不易往厚道里走的。
春假了,由老梅那里我听来许多人的消息:有的上山去玩,有的到别处去逛,我听不到博士夫妇的。学校里那么多人,好象没人注意他们俩——按一般的道理说,新夫妇是最使人注意的。
我决定去看看他们。
校园里的垂柳已经绿得很有个样儿了。丁香花可是才吐出颜色来。教员们,有的没去旅行,差不多都在院中种花呢。到了博士的房子左近,他正在院中站着。他还是全份武装地穿着洋服,虽然是在假期里。阳光不易到的地方,还是他的脸的中部。隔着松墙我招呼了他一声:“没到别处玩玩去,博士?”
“哪里也没有这里好,”他的眼撩了远处一下。“美国人不是讲究旅行么?”我一边说一边往门那里凑。
他没回答我。看着我,他直往后退,显出不欢迎我进去的神气。我老着脸,一劲地前进。他退到屋门,我也离那儿不远了。他笑得极不自然了,牙咬了两下,他说了话:“她病了,改天再招待你呀。”
“好吧,”我也笑了笑。
“改天来——”他没说完下半截便进去了。
我出了门,校园中的春天似乎忽然逃走了。我非常不痛快。
又过了十几天,我给博士一个信儿,请他夫妇吃饭。我算计着他们大概可以来;他不交朋友,她总不会也愿永远囚在家中吧?
到了日期,博士一个人来了。他的眼边很红,象是刚揉了半天的。脸的中部特别显着洼,头上的筋都跳着。
“怎啦,博士?”我好在没请别人,正好和他谈谈。
“妇人,妇人都是坏的!都不懂事!都该杀的!”“和太太吵了嘴?”我问。
“结婚是一种牺牲,真哪!你待她天好,她不懂,不懂!”博士的泪落下来了。
“到底怎回事?”
博士抽答了半天,才说出三个字来:“她跑了!”他把脑门放在手掌上,哭起来。
我没想安慰他。说我幸灾乐祸也可以,我确是很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