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和我们一样
我觉得这种人是无可救药了,决定不救他。
自从我每天画漫画以来就觉得自己开始高级。先是画周围人的样子。我父亲有个大胖子好朋友叫做方季安,一脸烂麻子,虽然是军法官,却是个非常和气的伯伯。
我在马粪纸上画了他的全身像,然后周身剪下来,让三岁的弟弟拿去堂屋给他们看。
爸爸首先大笑,叔叔伯伯们也大笑,再送到方麻子伯伯面前。方伯伯也咧嘴大笑,一边笑一边骂:
“准是‘大蠢棒’(这当然指的是我,我排行第一)画的!叫他来,看老子军法从事!”
爸爸事后翻着《时代漫画》时顺口告诉我:
“你画方伯伯像是像,但神气不够。你看看人家张乐平的三毛和周围的那些人,一个是一个的动作,神气,表情,各有各的样子。不能只是像。”
像已经不容易,还要动作,还要神气,爸爸呀,爸爸!你以为我是谁?
我有时没有纸;这里的纸只是毛边纸、黄草纸和糊窗子的小北纸,临摹带色的漫画是用不得的,起码要一种印《申报》的报纸。这种纸,纸店不常来;来了,我碰巧把钱吃了东西,只好对着铺子干瞪眼。要知道,做人家儿子时期,经济上总是不太松动的。到第二天省下零用钱赶去买纸,纸却卖光了。
《时代漫画》和《上海漫画》里头还登有好多外国画家的画,墨西哥、法国、德国、英国、美国……我不懂。我不敢说它不好。奇奇怪怪的眼睛和脑袋,乱长的嘴巴,说老实话我有点怕,像推开一线门缝似的,我往往只掀开半页纸偷偷地瞟它两眼,很快地翻过去。我明白这是长大以后的画家看的东西,是有另外的道理的。
有一天,我忽然在《良友画报》上看到三四个人在海滩上赛跑的照片。打赤膊,各穿一条短到不能再短的裤子,没命地跑着。题目是《海滨之旅》。小字印着“左起叶浅予,张乐平,梁……梁得所……”(梁得所是谁?干什么跟着跑?)
远是远,不过都能理清面目。这三个家伙长得都他妈的俊;叶浅予高大像匹马,还有撮翘翘胡子;张乐平的鼻子、额头上撮起的头发都神气之极,像只公鹿;梁得所腰上有根细细的白带子跟着飘,像个洋神仙。
他们都这么漂亮。他们不好好画漫画,到“海滨”来“之旅”干什么?
画漫画的都要长得这么漂亮那就难了!我长大以后肯定办不到!我也不好意思穿这么窄的短裤让人照相,万一“鸡公”露出来怎么得了?
这倒要认真考虑考虑了,长大后到底画不画漫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