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尊先生故后追忆
其倾吐而喻之以理,自然感化,此即启愤发悱之道,宰我所以卒成大贤。民国八年冬,学生自治会出刊物,每编竣,须送稿受审于先生。某次,学生施某属一文,题回《非孝》,其文多作批评语,原冀与人切磋者,先生未之删,及印行,社会哗然,至訾先生与刘大白、陈望道、李次九三国文教师曰四大金刚。大吏以耳代目,斥为洪水猛兽,一若此文为全校教师代表作者,乃张大其事,借故责成校长革教师。经校长素刚正,不受无理之命,乃激起绝大学潮。其事另详经先生传。既而经校长卒得合理去职,先生亦去。今先生已盖棺,可以定论。试问一生端正如先生者,果若洪水猛兽否耶?自是以后,历任长沙湖南省立第一师范、宁波浙江省立第四中学、上虞私立春晖中学、上海私立南屏女子中学等校教职,所至悦服。又在上海与诸同志创办立达学园,并任开明书店编辑主任十数年,间尝为法藏寺译藏经,贡献于文化与教育界者实多。先生之于文学,最注重研析字义及同类性质、作文法则等,义理务合逻辑,修辞不尚浮华,其为语体文也,简当明畅,绝无一般疵累之习,善于描写及表情,故其所译世界名著如、《绵被》及自撰之《平屋杂文》等,读之令人心神豁然,饶有余味,如见其人,如见其事也。丁丑以后,八年国难,先生与余同陷于沪,乃同誓以守约工夫,克服困厄。往日同声相应,此日同病相怜,故过从益密。先生侷处蜗室,与夫人相对,晏如也。节衣,缩食,渴饮,饿餐,初尚勉强而行之,后竟困而行之,以至于死。敌人屡以利诱之,不动,乃加威胁,羁囚十余日,不屈,无如之何,乃释出,坦然如故,其坚贞如此。初闻寇降,大喜,既而渐不如望,乃复闷闷矣。先生性耿介,一生无请托,且戆直,能为人之畏友。体素健硕,今才周甲,宜不至遽萎,然自中年后,凡事皆悲观,以悲观之人,生衰乱之世,自必心常郁结,易致疾病,且生平嗜酒成癖,老来借酒浇愁,更易伤生。此适与余相反,余素乐天,兴至方欢,可大饮,亦可不饮,故不为酒困。此先生之所以少我一岁,而先我而逝世。呜呼!中华民国三十五年国历四月二十三日即旧历三月二十二日,先生以病卒于沪,享寿六十有一。临终时,只以弘一大师遗物保存事相付托,无他语。卒后二十一日,其子若孙遵遗嘱举行火化于法藏寺。
赞曰:上穷见节义,岁寒知后凋。夏先生曩曾不见谅于俗人,而今当无间言矣。若能以先生清介之风,推之于人人,则举世非人之事,皆可廓而清之矣。今也,长松(经)先折,晚晴(李)继寂,而先生又已逝矣!高山无语,流水不回,人往风微,吾谁与归?(经亨颐先生长松山房及弘一大师晚晴院皆在上虞白马湖边与先生平屋为邻。)
一九四六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