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談鳳凰 之二
鋪成的街道,石板下有水渠以消化積水。
下雨的時候,半夜三更能聽到牆外穿釘鞋路過的行人,廟宇簷角鐵馬風鈴的聲音。
鳳凰山上有廟,廟裏有和尚道士和尼姑。
孩子們不太喜歡尼姑,剃光了頭的面孔,缺乏營養,表情呆滯,看了令人失望。
女人天生應該可愛,和顏悅色,會唱山歌,會罵人。她們不可能會。她們只會念經,而且難聽。
孩子們只佩服她們一樣,住在山上的大廟裏居然不怕鬼,甚至相信她們真的有點什麼法術。
和尚就不同,可愛得多。
首先是跟他們開玩笑不生氣,穿著也很有點意思,尤其是腿上那一副綁腿很像是真的快客裝扮。
他們時常提了根禪杖,捏了個缽子到處化緣,精神得很。
道士們比較孤僻,有副自高自大脫離群眾的神氣。孩子們進道觀去看點什麼馬上就給轟出來。
但是孩子們好奇,總有辦法趴在牆頭看他們過日子,原來他們跟同伴在一起的時候也會哈哈大笑,也會罵娘,
也談一些令我們大吃一驚的東西。
他們的長相有意思,穿著也令孩子看了舒服。
那一股長鬍子留得確實好玩,和書上畫的一模一樣。
住在山上廟裏又不是和尚、尼姑、道士的,是一個打更報時的妙人。
黃昏一到,觀景山就會響起“更梆子”聲。
九點以後,二更開始直到天亮,“更”聲就會不絕於耳。
眾人皆睡他獨醒。眾人在他“更”聲的搖籃中安息。
準確,忠於職守成為習慣,加上他整個上午在山上熟睡,人們幾乎偶爾才想到他。
例外的是半夜裏哪家失火,他就會馬上敲出密集的“更”聲報警,
某種節奏點子使內行人一聽就明白是城內外哪個方向出的事。
換“更”的時候他也敲出三兩分鐘的密集點子。
這位孤獨而寂寞的“更”手,對自己這份職務是頗為精益求精的,下午睡醒下得山來,他會在街上拉住一個熟人問:
“如何?三更換四更的那個點子密不密?”
“‘潮神’!哪個三更半夜躺在床上聽你換更!”(“潮神”是精神病的土話)
“沒聽到是不是?那麼今夜間你注意聽,我再認真來一盤!”
他圖什麼呢?有什麼好圖呢?神聖的職務並非都是通俗易懂的。
沒有誰愛過他,連他曾經以詩情抒發過的“搖頭擺尾踱方步,學堂女生隨侍著”兩句願望也沒有實現,所以也沒有子女。
什麼時候離開人世呢!誰也記不起來了。
小學在傍山的一座高坡上,孩子們學過四書五經,詩詞欣賞,也學過自然科學和“的、了、嗎、啊”。
校舍很古老,周圍是廟、寺,有許多菩薩。一座幽靜異常,滿布奇石怪壑的石蓮間就在學校的左邊,
石級、亭台、廟宇給一種結黃果實的名叫“毗利扒子”的樹陰層層覆蓋,幾乎不透陽光。
這真真算得上是留給後人的一個高尚而聰明絕頂的建築藝術遺產。
不能說,那個時候的學生都是馴服的。
儘管你學校辦得再好,對子學生來說幾乎都是牢籠。學校和社會相比,知識和有趣範圍的懸殊是顯而易見的。
上學的路上,出東門向南門沿城牆半裏地,整條“邊街”都是雕刻菩薩的。
今天才是一個雛形,五天後就會變成一座神形俱備的坐式觀音。怎能不令一個在課堂呆坐的孩子懸念?
城的另一頭有紙紮鋪,竹蔑片紮成的一丈多高的鬼王架子,一天工夫糊上了紙,三天之後全描上了金碧輝煌的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