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永玉岳麓書院演講筆錄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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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她騙了我們。她說長了這麼人,從來也沒有過過像這麼三大這樣的好日子,把她當人的日子。
她說我對不起你們工作隊,我不過是想親近你們,我不是貧下中農的女兒,我是富農的女兒,我騙了你們。
這位女大提琴手就告訴我了,她說,老黃,我是團支書,這個事情撞到我的頭上,
“四清”裏面有一“清”是清理階級隊伍,事情性質這麼嚴重,你看我彙報不彙報。
我給她打了那麼久一人多高的大提琴,已經累得像個爺爺了,還拿這段新聞來壓我,
我原本應當罵這個狗婆娘活該。因為我太累了,快斷氣了,這架倒楣的千刀萬剮的大提琴。
我就說你前陣子不是常常說你到了更年期嗎,記性不好嗎,你怎麼現在記性這樣好啦,你不會忘掉嗎!(哄堂、掌聲)
她走在前頭,聽了我的話,她曬曬地偷笑。
我想好了,笑就好辦。那個年月,有大多的這樣的故事。一個火車就是一火車這樣的故事,想起來真是沉重不堪。
改革開放以後,我碰到過兩個故事。
我到上海去,好多年好多年沒有去了,就是前兩年的事情。我住在廣東人開的一家飯店裏面,離市區很遠。
我叫了部計程車。不料開車的是位女士,年輕的。她對我很好奇,就問老先生你是幹什麼工作的?
我說教書。
教哪一種書?
我說畫畫。
她說畫畫,你是老畫家啦,我丈夫也是個畫畫的,你不知道,他真是有天分呀,畫得好極了,
畫什麼像什麼,可惜你不能見到他,個天真可惜哇。
我說你先生在哪裏工作?
她說在紙廠做出納,我現在不讓他做出納了,叫他辭了工作,在家裏畫畫,我開車養他,
過幾年,他就會像你一樣,是個很好的畫家啦,你等著看。
我就說你可了不起。
她說畫畫需要時間,我不讓他幹苦力。
到了飯店,我付了車錢,我說你稍微等一下,我上去一下馬上就下來。
我從房間裏拿出一本畫冊,又問了她先生叫什麼名字,祝賀他成功,將畫冊送給他。
前幾年我去了一趟廈門,我在廈門集美學校讀過書,那裏有我許多同學和熟人。
於是,朋友帶我到各處去懷舊,弄得有聲有色。大家去了一趟鼓浪嶼。
鼓浪嶼和以前不一樣了,有條街是專門賣旅遊紀念品的,當然離不了古董古畫。
朋友跟老闆是熟人,便想到古董店去坐坐也必定會有意思。
老闆是個熟人,不俗氣,他不常常提到當官的朋友和生意,說開這個店一半是為了好玩。
我是相信的,另一半不說我也可以理解。
倒茶水的是位穿著很體面的小胖子,年紀二十上下,笑眯眯的,倒起茶來十分麻利,
一杯一杯地放在客人面前,一閃就不見了。
老闆似乎看出了我們的神氣,就告訴我們說,這是街上的孩子。
什麼叫做街上的孩子?
老闆補充說,就是我們街上長大的孩子。
他指指這個,腦子有點問題,弱智,人很善良,把這條街所有的鋪子都當自己的家,
家家也都把他當自己的孩子,懂規矩,懂禮貌,知趣,走到哪家在哪家吃飯,
全街人養他,給零用錢,給衣穿,從來不鬧脾氣,跟遍街的孩子都好,
又指指對門的那個鋪子,你看看,他又在那裏給人倒茶了。
他住在哪裏呢?問他。
他是有家的。有個爹,是退休工人,媽早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