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暴的前夜
他要我向他汇报“四清”中的所见所闻。
不久之后,我同学校的一部分教职工就出发到北京郊区一个农村去参加“四清”了。那时候,我们这些青年教师都是出了小学进中学,出了中学进大学的所谓“三门干部”。虽然经过了一场可怕的“反右斗争”,但基本上仍然在校园的环境中过着与书本和学生打交道的平静生活。我们一点不懂得中国农村的情况,更不懂得为什么农村出了那么大问题,要我们去搞这场清查。下乡之前听的那些经验报告很是吓人,似乎农村干部中“烂掉了”一大片。所以对于下乡搞“四清”,大家都感到惶惶不安。但在那个年代,党中央、毛主席指点的方向是不可能引起任何疑问的。
我不记得那是郊区的哪个村子哪个大队了。但我记得我们到达村子后,就被分配到最穷的农民家去住宿,并且叮嘱我们不得接受干部的邀请去干部家做客。我们开始了“明察暗访”、“访贫问苦”,神神秘秘地搜集着干部们的材料。接下去就是查账,据说是农村干部有严重贪污现象,所以要查账。
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去一个村干部家取账本。那个干部非常紧张,再三要我主持公正,不
要冤枉他。我很惶恐,第一次感觉到我的所作所为和我的判断竟可能影响到另一个人的生活、前途、家庭甚至生命!我真不想参加这个“四清”运动,但这意味着逃避斗争,几乎是一种背叛!
后来,可怕的事还是发生了!一个村里的受审查的干部跳井自杀了!当时,虽然我已经入党六七年,但我还不到三十岁,也没有经历过什么风雨。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吓坏了。晚上不敢出门,因为那口井就在离我住的地方不远。连大白天,我都不敢走近它。我眼前总是时隐时现地看见那个跳井干部的身影。我心里开始第一次出现了怀疑,怀疑我们这样背后搜集干部材料以证实我们假设的这个干部存在问题的做法是否正确。我也怀疑那种唯有最穷最脏才是最革命的理论。到了村子后,我被分配先后住过两户农民的家里去和他们“扎根串联”。头一家是一对五十多岁的夫妇。他们似乎都有病,都不能参加农田劳动,因而也特别穷。他们那所谓的家不过是一间黑洞洞的破屋。入夜,他们几乎不点灯,也几乎不做任何饭菜。每顿饭都是窝头加咸菜。他们那黑屋子的肮脏一直到现在,我每每想起都会觉得胃里难受。这一对“革命的依靠对象”还多少有点痴呆,我问他们任何问题,他们都呆呆地望着我说不知道。他们也奇怪我这个“城里的学生”为什么一定要挤到他们这破屋里去和他们住在一起,打乱他们的生活。
后来,我实在无法忍受下去,也觉得和他们去“扎根串联”实在是极为荒唐。领导上决定为我另找一个“串联对象”。这一次是一对年轻夫妇,住得比较宽敞,有一堆孩子,每两个之间最多只差两岁!那个妻子和我年龄相仿,倒是伶牙俐齿,说起村干部的“严重问题”,她可以告诉我一大堆似是而非的事情。我听其他农民说这对夫妇有过小偷小摸的不良行为,受过村干部批评,他们多少有点乘机泄私愤、落井下石的味道。他们也不大爱劳动,所以工分少,日子过得比较穷。大概一是他们穷,二是他们十分热衷于攻击村干部,于是他们成了“四清”的依靠对象。不知道他们家的脏是否也算是革命的象征。记得有一次午饭刚摆上炕桌,那妇女怀里抱着的婴儿就拉稀了,弄得桌边、炕沿全是稀屎。这女人竟顺手拉过一块尿布,稀里糊涂地胡乱抹了几把,就叫她丈夫和我上炕吃饭。那一次我无论怎样告诫自己要克服自己的资产阶级意识,和贫下中农同甘苦,我都无法压住胃里的翻腾,我推说胃疼没有吃午饭。我难以说服自己肮脏和革命是画等号的。
“四清”回来,我心里总觉得不是滋味。我那平静的校园生活似乎再也不能恢复了。我不再幻想,因为不知道“四清”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