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风雨 -2
口如瓶。冠华说电报到代表团时,不少人知道,他还和当时的代表团主要领导议论过这句话不过是套话,不知为何要删掉。这件事如果公正地调查,证人可以有几十个,但没有进行任何调查就“定罪”了,理由是《人民日报》的报道全文中有这句话。而《人民日报》全文发表时冠华在纽约,又是谁把这未修改的稿子向新华社提供的呢?是故意的陷害还是无意的疏忽?
这天大的冤枉就这样“定性”了。到处都引用这个罪状,甚至那位口口声声是冠华老朋友的著名英籍女作家也在她的书里大讲特讲乔冠华是“秉承四人帮旨意把‘按既定方针办’塞进联大报告”。后来,在我们上百万字的申诉材料中再三呈述也毫无结果。这冤情似石沉大海,无人再去为此费心。
然而,我却总不甘心。1992年夏天我终于有机会到纽约联合国总部的档案库中查对1976年10月5日中国代表团团长乔冠华的原始自然段发言记录。白纸黑字,那天上午发言的第二十段到第四十二段是冠华的发言,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千真万确没有这句“按既定方针办”。英文翻译也如此。我请联合国工作人员为我复印了这中、英文发言全文,小心地放进我的文件夹,把它紧贴在我的胸口,走出了联合国大门。
夏日的东河之畔阳光灿烂。我望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联合国大厦,那门前飘扬的会员国国旗,不禁无限感慨,无限伤感。二十年前,冠华曾在这国际论坛上叱咤风云,如今景物依旧,人面全非。更难想象的是一桩奇冤竟也和这幢大厦有牵连!我信步走向联合国后院的玫瑰园,这是冠华最喜欢散步的地方。成片的玫瑰花正在盛开,滔滔的东河水依然默默地流向远方。我望着这旧日景象,热泪盈眶。我仰望苍天,我问那蓝天白云,我如今手握着铁证如山,又去哪里找我的冠华,让他亲眼见一见这无可争辩的档案,验证他晚年无数遍抄录的刘禹锡诗句:
莫道谗言如海深,
莫言迁客似沙沉。
千淘万漉虽辛苦,
淘尽黄沙始到金。
我的这篇文章从初春写到深秋,回忆的线索越拉越长,越拉越远。多少事都一件件在脑海里浮现,有生有死,有爱有恨!我的笔似乎应该停下来了,否则它可以永远地写下去,写下去……现实生活越来越淡化而过去却越来越清晰。因为是写冠华,我的精神不自禁地在逝去的岁月中徘徊,我也常常想到在东山之巅的冠华。我曾经说过,时光不可能磨去过去的伤痕,但会使记忆埋得更深。为了活下去,我曾努力把痛苦从心中抹去,用微笑迎接生活的挑战。但我知道那一份思念,那一份不了之情永远时隐时现地在我心中浮沉。前几日,随手翻看闲书,突然翻到冠华喜爱的苏东坡的词,见到他的一首《江城子》,那是记录下的一个相爱至深,但已是天上人间的一对情人的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
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
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
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
明月夜,短松岗。
我那埋得深深的情感闸门突然间被这曲东坡词冲开,很久没有这般激动了,我不禁伏案痛哭。我知道即使冠华已不常在梦中出现,但那十年的生死之恋,以及随后的十年天上人间将永远魂牵梦萦陪伴我终生。我突然间失去了往日的平衡,明明白白地看到了自己十年的艰辛。我那两鬓的白发也许更透露了我能活过来是多么不易。于是那一场生与死的搏斗又一次震撼了我自己的心灵。
我的一生经历过三次惊涛骇浪,每一次都险遭灭顶。第一次是“文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