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风雨 -2
我每晚至少起来两次照顾他。而到了白天,我们都想显得轻松,显得乐观。我知道我们在互相欺骗,我们都想把最大的痛苦留给自己,把最大的希望留给对方。但有时候,我们又难以把自己的真情完全隐藏。有一天深夜,冠华咳得厉害。我给他倒温开水,又扶他坐起来。他喘息稍停,要我坐到他身边。他抚摸着我的手说:“我觉得对不住你,这样地苦了你。”我心里很酸,却假作镇静说:“不要这样想。我们既然走到一起,就要一起奋斗,把病治好。”冠华点点头说:“我知道你把我的生命看得比你自己的还重。我心里都明白,不知如何对你说。我有时自责,是否当初和你结婚是太自私了。你还那么年轻。现在为了你,我也要治这病。”我的泪水终于禁不住了,我抽泣着说:“还记得吗?我们结婚那天晚上,对着月亮,我说过我喜欢教堂的婚礼,因为那是一种最神圣的诺言:要与另一个人终生相伴,‘不论富贵或贫贱,不论健康或疾病,我将永远安慰你,照顾你,忠贞不渝。’”冠华替我抹去泪水,深深地叹息,他说:“没有你,这几年不知是否能过得来。我只是常内疚你为我牺牲太多!”现在回想起来,我和冠华之间,一直到他临终,我们都从未说过“死”这个字。我们只想谈“生”,谈生的希望,生的欢乐。因此我们也从不谈死前的遗嘱或身后的遗愿。即便到他弥留之际的那个心碎的中秋夜,在他短暂的清醒时,他也许终于想说点嘱咐的话,我却阻止了他,仍然想给他以中秋夜的温馨,让他带着对生的希冀离开人世。最终的日子终于来临了!9月2日的晚饭后,我在院子里忙碌完后,回到书房时,看见冠华神色不对。他正在凝视自己咳在瓷杯中的痰。见我进来,他马上装着若无其事地拿着瓷杯进了洗手间。我意识到出了什么事,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没事,我上厕所。”我听见他把瓷杯倒了,换了清水出来,回到沙发里坐下。我不放心,他却再三说没事,不要紧张。过了一会儿,他又咳起来,咳得很猛。他往瓷杯中吐痰,吐一口就捂住盖子,说什么也不让我看。但最后,他已无力,我接过杯子,杯中是一口口带鲜血的痰!我顿时感到全身血液往头上冲,瘫在他面前的沙发凳上,禁不住全身发抖。冠华反而安慰我说以前也吐血,大概是肺结核犯了。我知道不是,我说马上去医院。他不肯,一定要到第二天早上。这一夜,他没有怎么睡,咳出了许多血痰。他要我到他大床上陪他靠在身后垫着的枕头上,他一直握着我的手。我后来一直在想,那个9月2日的晚上,我真是慌乱极了,可是冠华一定是很清醒的。他一定清楚地知道这一次一旦进了医院恐怕再也回不到他这个万般眷恋的家了,所以这一夜他是无论如何要在家里和我相依相伴度过的。自从他病重之后,我在卧室大床边上搭了一个小床,以便照顾他。但这天夜里,冠华要我回到大床上,陪伴他坐了大半夜。
冠华最后一次在北京医院住了20天,9月22日,他终于走了,永远走了!他是在明媚的秋日阳光中走的。这天清晨,天气特别晴朗。九点多钟,冠华突然异常清醒,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他睁开眼睛,竟同平时无大差异,只是讲话吃力。他指指窗外的阳光,微笑着轻轻对我说:“好!”我一时兴奋得不知说什么才好。我真以为奇迹又出现了,慌慌张张地说:“你今天真好!你要好了!”他也笑!这时,何英同志和朱端绶大姐进来看他。他都听清了他们对他的慰问,还带着往常的笑容举起手打招呼,说:“谢谢你们!”这可真
是难以想象啊!他们走后,我说:“你累了吧!喝点白蛋白好吗?”他说:“好!”我去冲了一小壶白蛋白,小心地扶起他的头,把它枕在我的左臂上,我用右手喂他喝蛋白水。他非常安详、平和,微带笑意一口口从我手中喝蛋白水。我问他觉得怎样,他说:“好!”但就在他喝了六七口之后,他无声无息地和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