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研究(1922年11月3日)
表异于流俗,想是常有的。屈原从小便是这种气概。他既决心反抗社会,便拿性命和他相搏。他说:
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脩以为常。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离骚》
又说:
即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揽茣。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离骚》
又说:
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吾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而终身。《涉江》
他从发心之日起,便有绝大觉悟,知道这件事不是容易。他赌暋和恶社会奋斗到底,他果然能实践其言,始终未尝丝毫让步。但恶社会势力太大,他到了“最后一粒子弹”的时候,只好洁身自杀。我记得在罗马美术馆中曾看见一尊额尔达治武士石雕遗像,据说这人是额尔达治国几百万人中最后死的一个人,眼眶承泪,颊唇微笑,右手一剑自刺左胁。屈原沉汨罗,就是这种心事了。
四
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落之百晦。畦留夷以揭车兮,杂杜蘅与芳芷。冀枝叶之峻茂兮,愿彼时乎吾将刈。虽萎绝其亦何伤兮,哀众芳之芜秽。《离骚》
这是屈原追叙少年怀抱。他原定计划,是要多培植些同志出来,协力改革社会。到后来失败了。一个人失败有什么要紧,最可哀的是从前满心希望的人,看著堕落下去。所谓“众芳芜秽”,就是“昔日芳草,今为萧艾”,这是屈原最痛心的事。他想改革社会,最初从政治入手。因为他本是贵族,与国家同休戚;又曾得怀王的信任,自然是可以有为。他所以“奔走先后”与闻国事,无非欲他的君王能彀“及前王之踵武”。《离骚》无奈怀王太不是材料:
初既与余成言兮,后悔遁而有他。余既不难夫离别兮,伤灵脩之数化。《离骚》
昔君与我诚言兮,曰黄昏以为期。羌中道而回畔兮,反既有此他志。《抽思》
他和怀王的关系,就像相爱的人已经定了婚约,忽然变卦。所以他说:
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湘君》
他对于这一番经历,很是痛心,作品中常常感慨。内中最缠绵沈痛的一段是:
吾谊先君而后身兮,羌众人之所仇。专惟君而无他兮,又众兆之所雠。壹心而不豫兮,羌不可保也。疾亲君而无他兮,有招祸之道也。思君其莫我忠兮,忽忘身之贱贫。事君而不贰兮,迷不知宠之门。忠何罪以遇罚兮,亦非余心之所志。行不群以颠越兮,又众兆之所咍。……《惜诵》
他年少时志盛气锐,以为天下事可以凭我的心力立刻做成;不料才出头便遭大打击。他曾写自己心理的经过,说道:
昔余梦登天兮,魂中道而无杭。吾使厉神占之兮,曰有志极而无旁。……
吾闻作忠以造怨兮,忽谓之过言。九折臂而成医兮,吾至今而知其信然。《惜诵》
他受了这一回教训,烦闷之极。但他的热血,常常保持沸度,再不肯冷下去。于是他发出极沈挚的悲音。说道:
闺中既已邃远兮,哲王又不寤。怀朕情而不发兮,余焉能忍与此终古。《离骚》
以屈原的才气,倘肯稍为迁就社会一下,发展的余地正多。他未尝不盘算及此,他托为他姐姐劝他的话,说道:
女媭之婵媛兮,申申其詈余。曰:“鮌婞直以亡身兮,终然夭乎羽之野。汝何博謇而好脩兮,纷独有此姱节。薋菉葧以盈室兮,判独离而不服。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世并举而好朋兮,夫何茕独而不余听?……《离骚》
又托为渔父劝他的话,说道:
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皆浊,何不汩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獢其醨?”《渔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