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4
也不能如前一次那么高兴了。虽依旧常常到城门边去吃汤圆,同那老人谈谈天,看看街,可是能在一堆玩,一处过日子,一块儿说话的,已无一个人。
这种交换谈话各人真可说各有所得,故在短短的时间中,我们便成就了一种最可纪念的友谊。他来到了怀化后,先来几天因为天气不大好,不曾清理他的东西。三天后出了太阳,他把那行李箱打开时,我看到他有两本厚厚的书,字那么细小,书却那么厚实,我竟吓了一跳。他见我为那两本书发呆,就说:小师爷,这是宝贝,天下什么都写在上面,你想知道的各样问题,全部写得有条有理,清楚明白!这样说来更使我敬畏了。我用手摸摸那书面,恰恰看到书脊上两个金字,我说:《辞源》,《辞源》。正是《辞源》。你且问我不拘一样什么古怪的东西,我立刻替你找出。我想了想,一眼望到戏楼前诸葛亮三气周瑜的浮雕木刻,我就说:诸葛孔明卧龙先生怎么样?他即刻低下头去,前面翻翻后面翻翻,一会儿就被他翻出来了。到后另外又翻了一件别的东西。我快乐极了。他看我自己动手乱翻乱看,恐怕我弄脏了他的书,就要我下楼去洗手再来看。我相信了他的话,洗过了手还乱翻了许久。
在部中可看到的还很多。间或有什么伙夫犯了事,值日副官就叫他到大堂廊下,臭骂一顿,喊,护兵,打这个杂种一百!于是那伙夫知道是要打他了,便自动卸了裤子,趴在冷硬的石阶上,露出一个黑色的大脏臀,让板子啪啪地打,把数目打足,站起来提着裤头荷荷地哭着走了。
军队防区既有了变化,杂牌军队有退出湘西的模样,二军全部用援川名义,开过川东去就食。我年龄由他们看来,似乎还太小了点,就命令我同一个老年副官长,一个跛脚副官,一个吃大烟的书记官,连同二十名老弱兵士,放在后方的留守部,办点后勤杂事
我家中那点余款本来归我保管存放的。直到如今,我还不明白为什么那白脸孩子今天向我把钱借去,明天即刻还我,后天借去,大后天又还给我,结果算去算来却有一千块钱左右的数目,任何方法也算不出用它到什么方面去。这钱竟然无着落了。但还有更坏的事。
我有点明白,我这乡下人吃了亏。我为那一笔巨大数目着了骇,每天不拘做任何事都无心情。每天想办法处置,却想不出比逃走更好的办法。
因此有一天,我就离开那一本帐簿,同那两个白脸姊弟,四个一见我就问我诗作得怎么样的理想岳丈,四个眼睛漆黑身长苗条发辫极大的女孩印象,以及我那个可怜的母亲同姊妹走了。为这件事情我母亲哭了半年。这老年人不是不原谅我的荒唐,因我不可靠用去了这笔钱而流泪;却只为的是我这种乡下人的气质,到任何时任何一处总免不了吃城里聪敏人的亏,而想来十分伤心。
大家有时也谈谈学问。几个高级将校,各样学识皆像个有知识的军人,很有些做过一两任知事,有些还能做做诗,有些又到日本留过学。但大家都似乎因为所在地方不是说学问的地方,加之那姓杨的司令官又不识字,所以每天大家就只好陪司令官打打牌,或说点故事,烧烧鸦片烟,喝一杯烧酒。他们想狗肉吃时,就称赞我上一次做的狗肉如何可口,且总以为再来那么一次试试倒不坏。我便自告奋勇,拿了钱即刻上街。几个上级官佐自然都是有钱的,每一次罚款,他们皆照例有一份,摆赌又有一份,他们的钱得来就全无用处。不说别人,单是我一点点钱,也就常常不知道怎么去花!因此有时只要听到他们赞美了我烹调的手腕后,我还常常不告给他们,就自己跑出去把狗肉买得,一个人拿过修械处打铁炉上去,把那一腿狗肉皮肤烧烧,再同一个小副兵到溪边水里去刮尽皮上的焦处,砍成小块,用钵头装好,上街去购买各样佐料,又回到修械处把有铁丝贯耳的瓦钵,悬在打铁炉上面,自己努力去拉动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