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4
中来生活,弄得忧郁强执不像一个人的感情了。
时间过去了,春天夏天过去了,且重新又过年了。川东鄂西的消息来得够坏。只听说我们军队在川边已同当地神兵接了火,接着就说得退回湖南。第三次消息来时,却说我们军队在湖北来凤全部都覆灭了。一个早上,闪不知被神兵和民兵一道扑营,营长,团长,旅长,军法长,秘书长,参谋长完全被杀了。这件事最初不能完全相信。做留守的老副官长就亲自跑过二军留守部去问信,到时那边正接到一封详细电报,把我们总司令部如何被人袭击,如何占领,如何残杀的事一一说明。拍发电报的就正是我的上司。他幸运先带一团人过湘境龙山布防,因此方不遇难。
好,这一下可好,熟人全杀尽了,兵队全打散了,这留守处还有什么用处?自从得到了详细报告后,五天之中,我们便各自领了遣散费,各人带了护照,各自回家。
大约正因为舅父同另外那个亲戚每天作诗的原因,我虽不会作诗,却学会了看诗。我成天看他们作诗,替他们抄诗,工作得很有兴致。因为盼望所抄的诗被人嘉奖,我开始来写小楷字帖。因为空暇的时间仍然很多,恰恰那亲戚家中客厅楼上有两大箱商务印行的《说部丛书》,这些书便轮流做了我最好的朋友。我记得迭更司的《冰雪因缘》、《滑稽外史》、《贼史》这三部书,反复约占去了我两个月的时间。我欢喜这种书,因为它告给我的正是我所要明白的。它不像别的书尽说道理,它只记下一些生活现象。即或书中包含的还是一种很陈腐的道理,但作者却有本领把道理包含在现象中。我就是个不想明白道理却永远为现象所倾心的人。我看一切,却并不把那个社会价值掺加进去,估定我的爱憎。我不愿问价钱上的多少来为百物作一个好坏批评,却愿意考查它在我官觉上使我愉快不愉快的分量。我永远不厌倦的是看一切。宇宙万汇在运动中,在静止中,在我印象里,我都能抓定它的最美丽与最调和的风度,但我的爱好显然却不能同一般目的相合。我不明白一切同人类生活相联结时的美恶,另外一句话说来,就是我不大能领会伦理的美。接近人生时,我永远是个艺术家的感情,却绝不是所谓道德君子的感情。可是,由于社会人与人的关系产生的各种无固定性的流动的美,德性的愉快,责任的愉快,在当时从别人看来,我也是毫无瑕疵的。我玩得厉害,职分上的事仍然做得极好。
由于过分寂寞,杀人虽不是一种雅观的游戏,本部队文职幕僚赶到行刑地去鉴赏这种事情的实在很不乏人。有几个副官同一个上校参谋,我每次到场时,他们也就总站在那桥栏上看热闹。
我们又常常在晚上拿了火炬镰刀到小溪里去砍鱼,用鸡笼到田中去罩鱼。且上山装套设阱,捕捉野狸同黄鼠狼。把黄鼠狼皮整个剥来,用米糠填满它的空处,晒干时用它装零件东西。
假若命运不给我一些折磨,允许我那么把岁月送走,我想像这时节我应当在那地方做了一个小绅士,我的太太一定是个有财产商人的女儿,我一定做了两任县知事,还一定做了四个以上孩子的父亲;而且必然还学会了吸鸦片烟。照情形看来,我的生活是应当在那么一个公式里发展的。这点打算不是现在的想像,当时那亲戚就说到了。因为照他意思看来,我最好便是做他的女婿,所以别的人请他向我母亲询问对于我的婚事意见时,他总说不妨慢一点。
军队开走后,我除了每三天誊写一份报告,以及在月底造一留守处领饷清册呈报外,别的便无事可做。街市自从二军开拔后,似乎也清静多了。我每天依然常常到那卖汤圆处去坐坐,间或又到一军学兵营看学兵下操。或听副官长吩咐,和一个兵士为他过城外水塘边去钓蛤蟆,把那小生物成串弄回部里,加上香料,剥皮熏干,给他下酒。吃不完还把一半托人捎回家乡给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