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5
口中听到,我于是当着众人业已熄灯上床时,还常常在一盏煤油灯下,很细心地用曹娥碑字体誊录一角公文或一份报告。
各种生活营养到我这个灵魂,使它触着任何一方面时皆若有一闪光焰。到后来我能在桌边一坐下来就是八个钟头,把我生活中所知道所想到的事情写出,不明白什么叫做疲倦,这分耐力与习惯,都出于我那做书记的命运。
我不久因工作能力比同事强,被调到参谋处服务了。
书记处所在地方,据说是彭姓土司一个妃子所住的花楼。新搬去住的参谋处,房子梁架还是年前一个梁姓苗王处抬来的。笨大的材头,笨大的柱子,使人一见就保留一种稀奇印象。四个书记每天有训令命令抄写时,就伏在白木做成的方桌上抄写,不问早晚多少,以写完为止。文件太多了一点,照例还可调取其他部分的书记来帮忙,有时不必调请,照例他们也会赶来很高兴帮忙。把公事办完时,若那天正是十号左右发饷的日子,各人按照薪水,多少不等各领得每月中三分之一的薪饷,同事朋友必各自派出一份钱,亲自去买狗肉来炖,或由任何人做东,上街去吃面。若各人身边皆空空的,恰恰天气又很好,就各自手上拿一木棒,爬上山顶上去玩,或往附近一土坡上去玩。那后山高约一里,并无什么正路,从险峻处爬到顶上时,却可以看许多地方。我们也就只是看那么一眼,不管如何困难总得爬上去。土坡附近常常有号兵在那里吹号,四周埋葬了许多小坟。每天差不多总有一起小棺材,或蒲包裹好的小小尸首,送到这地方来埋葬。当埋葬时,远远便蹲了无数野狗同小狼,埋人的一走,这坟至多到晚上,就被这群畜生扒开,小尸首便被吃掉了。这地方狼的数量不知道为甚么竟那么多,既那么多为甚么又不捕捉,这理由不易明白。我们每次到那小坡上去,总得带一大棒,就为的是恐怕被狼袭击,有木棒可以自卫。这畜生大白天见人时也并不逃跑,只静静地坐在坟头上望着你,眼睛光光的,牙齿白白的,你不惹它它也不惹你。等待你想用石头抛过去时,它却在石头近身以前,飞奔跑去了。
这地方每当月晦阴雨的夜间,就可听到远远近近的狼嗥,声音好像伏在地面上,水似的各处流,低而长,忧郁而悲伤。间或还可听到后山的虎叫,昂的一声,谷中回音可延长许久。有时后山虎豹来人家猪圈中盗取小猪,从小猪锐声叫喊情形里,还可分分明明地知道这山中野兽,从何处回山,经过何处。大家都已在床铺上听惯了这种声音,也不吃惊,也不出奇。可是由于虎狼太多,虽窗下就有哨兵岗位,但各人皆担心当真会有一天从窗口跃进一只老虎或一只豺狼,我们因此每夜总小心翼翼把窗门关好,这办法也并非毫无好处,有一次果然就有两只狼来扒窗子,两个背靠背放哨的兵士,深夜里又不敢开枪,用刺刀拟定这畜生时,据说两只狼还从从容容大模大样地并排走去。
我的事情既不是每天都很多很多,因此一遇无事可做时,几个人也常常出去玩。街上除了看洋袜子,白毛巾,为军士用的服装,和价值两元一枚的镀金表,别的就没有什么可引起我们注意了。逢三八赶场,在三八两天方有杂货百物买卖。因此我们最多勾留的地方,还是那个河边。河边有一个码头,常年湾泊五十号左右小木船。上面一点是个税局,扯起一面大大的写有红黑扁字桐油油过的幡旗。有一只方头平底渡船,每天把那些欢喜玩耍的人打发过河去,把马夫打发过河去,把跑差的兵士打发过河去,又装载了不少从永顺来的商人,及由附近村子里来做小买卖的人,从对河撑回,那河极美丽,渡船也美丽。
我们有时为了看一个山洞,寻一种药草,甚至于赌一口气,也常常走十里八里,到隔河大岭上跑个半天。对河那个大岭无所不有,也因为那山岭,把一条河显得更加美丽了。
我们虽各在收入最少的卑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