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6
身上捉虱,钉尖儿挑眼,不高抬个膀子,那不要见怪,灯笼子认人枪子儿可不认人!那一排兵士知道这不是个傻子,若不放他过身,就得要几条命。且明白这地方川军只驻扎一连人,军却有四营,出了事不会有好处。因此让出一条路,尽这弁目两只手握着枪从身旁走去了。人一走,这王夭妹第二天一早便被砍了。
女人既已死去,这弁目躺在床上约一礼拜左右,一句空话不说,一点东西不吃,大家都怕他也不敢去撩他。到后忽然起了床,又和往常一样活泼豪放了。他走到我房中来看我,一见我就说:兄弟,我运气真不好!夭妹为我死的,我哭了七天,现在好了。当时看他样子实在好笑又可怜。我什么话也不好说,只同他捏着手,微笑了一会儿,表示同情和惋惜。
在龙潭我住了将近半年。
当时军队既因故不能开过涪州,我要看巫峡一时还没有机会。我到这里来熟人虽多,却除了写点字以外毫无长进处。每天生活依然是吃喝,依然是看杀人,这份生活对我似乎不大能够满足。不久有一个机会转湖南,我便预备领了护照搭坐小货船回去。打量从水道走,一面我可以经过几个著名的险滩,一面还可以看见几个新地方。其时那弁目正又同一个洗衣妇要好,想把洗衣妇讨作姨太太。司令官出门时,有人拦舆递状纸,知道其中有了些纠纷。告他这事不行,说是我们在这里作客,这种事对军誉很不好。那弁目便向其他人说:这是文明自由的事情,司令官不许我这样作,我就请长假回家,拖队伍干我老把戏去。他既不能娶那洗衣妇人,当真就去请假。司令官也即刻准了他的假。那大王想与我一道上船,在同一护照上便填了我与他两人的姓名。把船看好,准备当天下午动身。吃过早饭,他正在我房中说到那个王夭妹被杀前的种种事情,忽然军需处有人来请他下去算饷,他十分快乐地跑下楼去。不到一分钟,楼下就吹集合哨子,且所到有值日副官喊备马。我心中正纳闷,以为照情形看来好像要杀人似的。但杀谁呢?难道枪决逃兵吗?难道又要办一个土棍吗?随即听人大声嘶嚷。推开窗子看看,原来那弁目上衣业已脱去,已被绑好,正站在院子中。卫队已集了合,成排报数,准备出发。值日官正在请令。看情形,大王一会儿就要推出去了。
被绑好了的大王,反背着手,耸起一副瘦瘦的肩膊,向两旁楼上人大声说话:参谋长,副官长,秘书长,军法长,请说句公道话,求求司令官的恩典,不要杀我吧。我跟了他多年,不做错一件事。我太太还在公馆里侍候司令太太。大家做点好事说句好话吧。大家互相望着,一句话不说。那司令官手执一支象牙烟管,从大堂客厅从从容容走出来,温文尔雅地站在滴水檐前,向两楼的高级官佐微笑着打招呼。
司令官,来一分恩典,不要杀我吧。
那司令官十分严肃地说:
刘云亭,不要再说什么话丢你的丑。做男子的做错了事,应当死时就正正经经地死去,这是我们军队中的规矩。我们在这里地客,凡事必十分谨慎,才对得起地方人。你黑夜里到监牢里去奸淫女犯,我念你跟我几年来做人的好处,为你记下一笔账,暂且不提。如今又想为非作歹,预备把良家妇女拐走,且想回家去拖队伍。我想想,放你回乡去做坏事,作孽一生,尽人怨恨你,不如杀了你,为地方除一害。现在不要再说空话,你女人和小孩子我会照料,自己勇敢一点做个男子吧。那大王听司令官说过一番话后,便不再喊公道了,就向两楼的人送了一个微笑,忽然显得从从容容了,好好,司令官,谢谢你几年来照顾,兄弟们再见,兄弟们再见。一会儿又说:司令官你真做梦,别人花六千块钱运动我刺你,我还不干!司令官仿佛没听到,把头掉向一边,嘱咐副官买副好点的棺木。
于是这大王就被簇拥出了大门,从此不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