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湘行记
才明白在北行火车上,经常看到满载的竹材,原来就是从这种山窝窝里运出去,往东北西北支援祖国工矿建设的。木材也多经过加工处理,纵横架成一座座方塔,百十根作一堆,显明是为修建湘川铁路而准备的。令我显得慌张的,并不尽是渡船的摇动,却是那个站在船头、嘱咐我不必慌张、自己却从从容容在那里当家作事的弄船女孩子。我们似乎相熟又十分陌生。世界上就真有这种巧事,原来她比我小说中翠翠虽晚生几十年,所处环境自然背景却仿佛相同,同样,在这么青山绿水中摆渡,青春生命在慢慢长成。不同处是社会变化大,见世面多,虽然对人无机心,而对自己生存却充满信心。一种“从劳动中得到快乐增加幸福成功”的信心。这也正是一种新型的乡村女孩子在语言神气间极容易见到的共同特征。目前一位有一点与众不同,只是所在背景环境。
她大约有十四五岁的样子,除了胸前那个绣有“丹凤朝阳”的挑花围裙,其余装束神气都和一般青年作家笔下描写到的相差不多。有张长年在阳光下曝晒、在寒风中冻得黑中泛红的健康圆脸。双辫子大而短,是用绿胶线缚住的,还有双真诚无邪神光清莹的眼睛。两只手大大的,粗粗的,在寒风中也冻得通红。身上穿一件花布棉袄子,似乎前不多久才从自治州百货公司买来,稍微大了一点。这正是中国许多地方一种常见的新农民形象,内心也必然和外表完全统一。真诚、单纯、素朴,对本人明天和社会未来都充满了快乐的期待及成功信心,而对于在她面前一切变化发展的新事物,更充满亲切好奇热情。文化程度可能只读到普通小学三年级,认得的字还不够看完报纸上的新闻纪事,或许已经作了寨里读报组小组长。新的社会正在起着深刻变化,她也就在新的生活教育中逐渐发育成长。目前最大的野心,是另一时州上评青年劳模,有机会进省里,去北京参观,看看天安门和毛主席。平时一面劳作一面想起这种未来,也会产生一种永远向前的兴奋和力量。生命形式即或如此单纯,可是却永远闪耀着诗歌艺术的光辉,同时也是诗歌艺术的源泉。两手攀援缆索操作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个内行,摆渡船应当是她一家累代的职业。我想起合作化,问她一月收入时,她却笑了笑,告给我:“这是我伯伯的船,不是我的。伯伯上州里去开会。我今天放假,赶场来往人多,帮他忙替半天工。”
“一天可拿多少工资分?”
“嗨,这也算钱吗?你这个人——”她于是抿嘴笑笑,扭过了头,面对汤汤流水和水中白鸭,不再答理我。像是还有话待我自己去体会,意思是:“你们城里人会做生意,一开口就是钱。什么都卖钱。一心只想赚钱,别的可通通不知道!”她或许把我当成省里食品公司的干部了。我不免有一点儿惭愧起自心中深处。因为我还以为农村合作化后“人情”业已去尽,一切劳力交换都必需变成工资分计算。到乡下来,才明白还有许多事事物物,人和人相互帮助关系,既无从用工资分计算,也不必如此计算;社会样样都变了,依旧有些好的风俗人情变不了。我很满意这次过渡的遇合,提起一句俗谚“同船过渡五百年所修”,聊以解嘲。同船几个人同时不由笑将起来,因为大家都明白这句话意思是“缘法凑巧”。船开动后,我于是换过口气请教,问她在乡下作什么事情还是在学校读书。
她指着树丛后一所瓦屋说,“我家住在那边!”
“为什么不上学?”
“为什么?区里小学毕了业,这边办高级社,事情要人做,没有人。我就做。你看那些竹块块和木头,都是我们社里的!我们正在和那边村子比赛,看谁本领强,先做到功行圆满。一共是二百捆竹子,一百五十根枕木,赶年下办齐报到州里去。村里还派我办学校,教小娃娃,先办一年级。娃娃欢喜闹,闹翻了天我也不怕。这些小猴子,就只有我这只小猴子管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