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白米饭
说得清?诉得尽?说着、笑着、哭着,在又哭又笑之中,许多曾经的苦难都淡了;曾有的悸怖都不可信了,甚至变得滑稽。就连长期的饥饿,那种煎熬也恍惚了。
病中的二姨妈仍很虚弱,她坐了一会儿,支撑不住,先回去休息了。表兄弟们把桌子搬到院中,招呼大家围桌吃饭。
从公社换回来的面条,吃在嘴里有沙粒的声响。这沙是来自风中;或地下水的杂质?我像亲人们一样,捧起粗糙的大碗,把面和汤和菜全吃完了。吃完之后,唇齿间尚存不知名的颗粒。这样的晚餐,无疑是简陋的,然而,看见亲人脸上的光采与津津有味的神态,我知道,这一餐其实是丰盛的。
晚餐结束前,二姨妈又来了,拿着一碗白饭,大伙都说吃过了,叫她拿回去。她有些不悦了:quot;你们都吃面,曼是在台湾长大的,台湾吃米饭,她怎么吃得惯?quot;
说罢,径自把碗放在我面前,殷切地笑着:quot;吃吧!这碗白米饭为你煮的。quot;
我是在台湾长大的,并且挑食。自小就不爱吃面,有时候连饭也不吃。吃些水果、沙拉或是冰淇淋,就度过一个夏季。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回到故乡,便深刻体会到饥饿的绝望感吧?这也是亲人们持续多年的感觉。
用面粉去换面条,已是不容易,何况是一碗白米饭。
饭湿而软,我擎起筷子,一粒粒拨拣着放进嘴里。温热的米饭,不知是在何处长成;在仓中堆放多久;在姨妈家如何贮存?早失去稻米新鲜的芳香,隐隐有岁月烟尘的气味了。
我虔诚地细细咀嚼,有一阵酸涩,从脸颊缓缓爬进双眼。从来不曾,用这样的情绪,吃一碗饭。
这一次的离别,又是万里之遥,轻易便过了一年。近三个月,连书信也断绝。然而,夏天来临时,我禁不住想起那碗没有吃完的白米饭。
天渐渐昏黑,凹凸不平的道路上,羸弱的二姨妈蹒跚地行走,执意捧一碗白米饭,送给远方归来的外甥女,让她有回到家的感觉。
莹莹的白发、莹莹的白饭、莹莹的白衣,在暗夜里一团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