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中国社会主义
党锢之狱。魏晋以下,终成门第社会。唐人诗云:“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此见当年之门第生活,仍优长留人心。慨叹之余,有不胜其向往惋惜之情。则非堪仅加责备,亦自有其值得想望之处矣。隋唐以科举取士,门第势力遂告衰落。而“文选熟,秀才足。文选烂,秀才半。”《文选》一书,乃为士人向政府投进之惟一凭借。
韩愈起,提倡古文,自谓“好古之文,乃好古之道”。古之道,即指孔、孟儒家之道言。“用则行,舍则藏。”藏道于身,即可不与政府相合作。至如熟读一部《文选》,则专为应试出仕之用。其时门第势力己全衰,非出仕,又何以为生。韩愈亦世家子,但早孤,寄养于其兄,兄亦早亡,其嫂有一子,及愈,一家三人。愈之身世孤苦,但既应举出身,即倡为古文,又倡为师道,曰:“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可见当时韩愈所倡之道,不止为辟佛,又辟当时之仅以《文选》为学而应举谋仕者。但韩愈之道当时终不畅行。及其卒,其所倡为之古文亦不流行。直至宋代有欧阳修起,乃始再修韩愈之古文。及其得位于朝廷,即以古文取士。韩、柳古文在欧阳以后,即取《文选》而代之,亦成为当时一利禄之途。则其文虽古,其道又非古。乃有周濂溪出,以寻孔颜乐处教二程,遂有理学之兴起。
理学兴起,不啻战国时代儒学之复兴,亦即中国社会士之一流品之复兴。及南宋朱子,编集《论》、《孟》、《学》、《庸》为《四书》,其重要性乃更超于汉博士所掌之五经而上之。朱熹之以《四书》教,岂不尤胜于韩愈之以古文教?蒙古入主,元代科举取士,即以朱子《四书》为标准,则《四书》岂不又成为唐代之《文选》?明代王学兴起,虽亦重《四书》,但以不应试不出仕为主要为士之标准。虽阳明屡有告诫,但其门下如王龙溪、王心斋之徒,终以不出仕为讲学之主要目标。顾、高东林学派,一反其风,主张为士者亦应出仕预闻政治。但明代终亦以东林党祸亡国。
明遗民如顾亭林、黄梨洲等,皆终身不仕。亭林言:“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之事,肉食者谋之。天下之事,则匹夫有责。”当时明遗民皆以天下为一己大任所在。此下则又有文字狱起。而当时学术界乃始有汉、宋之分。其实当时之汉学,其反宋,即反抗清廷之科举仍以朱子《四书》取士。故其反宋学,实即为反政府。故吴、皖书院讲学,其内心精神,皆为反政府。其风直至清代之末而犹然。
然则中国文化传统中之所谓士,岂不乃一无产阶级而为下层社会之代表,与上层政治虽不显居反对地位,而始终有其独立性,决不为政府一附属品。
自宋以下,士阶层中之尤要者,在其仍能推行古代社会通财之共产观念。即如宋代范仲淹之义庄制度,即其一显例。范仲淹乃一贫寒之士,其父早卒,其母改嫁,范氏就读僧寺中。乃其为秀才时,即以天下为己任。“先天下之忧而优,后天下之乐而乐”,主要可谓即在其具有通财共产之思想。及其为朝廷之副宰相,遂倡立义庄制。顾亭林言:“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范仲淹之创为义庄制度,岂非即是仁义一表现?此制即推行于此下之氏族中。同氏族中之孤儿寡妇之养与教,皆由义庄公田负其任。
范仲淹创此制,初推行于范、朱两姓。后乃通行全中国。每一氏族,各有义庄,历元、明、清三代不衰而益盛。如余家无锡延祥乡七房桥,钱氏一门七房,而共有义庄三所。余幼孤,读书荡口镇之果育学校,亦华氏一义庄所主办。义庄非中国宋以后一明显之社会共产制度而何?
义庄之外,又有会馆,亦中国后代社会之一种共产制度。如清代戴震,以一穷举人入京师,即先寄生于其同乡会馆中。各省士人考进士试赴京师,寒士亦可各住其省府之会馆中。如湘乡曾国藩可为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