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传统中之士
弟子亦终无获重用者。墨家有钜子组织,如孟胜亦钜子,为各国墨徒之领袖。其仕楚,仅为一家臣,并以三百人之众死于任上。继墨翟有杨朱,主为我,拔一毛利天下不为。其在政治上不受大用,亦无弟子传名于世。其次有道家,庄周仅为宋国一漆园吏。楚国聘为相,庄周辞之,谓宁为泥中曳尾之龟,不愿藏骨于宗庙。则其意偏向于舍之则藏,而无意于用之则行之一途。老子继起,仅求为圣王,则又谁欤用之?著书五千言,亦无一知名弟子闻于世。
其他如名家,首起惠施,与庄周为友,曾相梁惠王,政绩无闻。是亦未见大用。阴阳家首起邹衍,备受列国尊礼,同亦未见大用。齐威、宣、湣诸代,设有稷下先生之位,享诸子以厚禄,许以自由授徒讲学。先进达七十人之多,著书立说,擅盛名者不少,卒亦未见获政治上之重用。惟纵横一家,独获重用于世。然孟子曰:“公孙衍张仪,妾妇之道也。”后世亦不再以纵横家流列入先秦诸子学术之林。
其他如战国早期,商鞅用于秦,吴起用于楚。申不害用于韩,而商鞍、吴起终皆不得其死。申不害乃韩之诸公子,亦与士流有别。其次如范睢用于秦,经蔡泽之献议,终亦让位,荐蔡泽而自退。然蔡泽则未闻有功绩。乐毅用于燕,建大功,终被谗间,逃亡于赵,幸以身免。如虞卿于赵,亦尝被用,未获显赫,退而著书。吕不韦用于秦,广招宾客著书,自张声气,而终遭斥罚。韩非入秦,亦遭谗下狱而死。在战国九流中有法家,实则当时之士,聚徒讲学,绝未有专为一国一君一政府之统治权营谋打算,而得成一家派者。法家之名,当起于韩非之后。而韩非亦韩之诸公子,虽列荀卿之门,亦与一般士流有别。
由上言之,战国虽称为士势力之骤张时期,而诸子之聚徒讲学,自成一家,如儒、如墨、如道、如名、如阴阳、如农家之许行,凡属开山宗师,及其继承人物,在当时学术上有大名望大表现者,均不曾在政治上获大用。其获用于上层政治者,在学术上仅属第三四流以下之人物。而亦鲜得安于位。不致身死,已属大幸。然则所谓士之一流,其在中国文化传统历史影响上之特有意义与价值究何在?
明白言之,中国士流之影响与贡献,主要在社会。即如许行,亲操耒耜,耕于田亩,而陈相之徒聚而从之。士之亲其师,尊其师,有过于其君。此不仅孔子、墨翟为然,下至如许行亦何莫不然。故在中国社会上,最受尊亲者,乃师而非君。乃在野之士,而非在朝之卿相。战国之时,仅七雄为大国,分别统治了整个全中国。而为之士为之师者,乃为当时全中国人所向往所仰慕。为君者又乌得与之比?乃使政治上层,亦不得不俯心下气。以尊贤而礼士。如颜斶见齐宣王,明告以士贵王不贵,而宣王亦无如之何。又如秦昭王见范睢,乃至长跪以乞言。当年七雄中,齐宣王秦昭王岂不更巍然为之魁首,而其尊贤下士有如此。如颜斶,如范睢,岂诚为当时一大贤上士?而齐、秦之君尊礼之如此。其最大之意义与价值,则在政治上层不敢自居为最尊最贵之地位,而自知尚有当尊当贵之过于彼者,其人不在远,即在其所统治之社会下层。姑举一例,如秦兵围赵,赵国存亡在即,不得不屈意帝秦,求获苟全。时鲁仲连在围城中,乃独抗议反对,谓苟帝秦,则仲连惟有蹈东海而死。以一白衣穷途之士,蹈海而死,于天下大事,国家兴亡,何足轻重。而帝秦之议,竟以作罢。此等事因其千古传颂,后人视若固常,不复厝怀。而于其对文化传统历史影响之大意义大价值所在,今人乃不复存怀。此岂非一大可惋惜之事乎?
鲁仲连义不帝秦,虽声光扬于天下,但仲连身后,秦终为帝,而仲连生前之声光意气则依然尚在。故秦一天下,李斯首为之相。李斯乃楚国一小吏,著籍荀卿门下,则亦俨然一士。商汤一天下,伊尹为相。周武王一天下,周公旦为相。秦始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