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文化传统中之士
出仕为高。先有方孝孺受十族之诛。则以士承道统,其名望每高出于帝王卿相之上,易受忌惮。如王守仁遭龙场驿之贬,九死一生。终以其为士讲学之身份,仍获起用,得为江西巡抚,平宸濠之变,卓然建大功。然亦终不得特加重用。其及门弟子,相率不出仕,而以在下讲学名震朝野。卒有无锡顾宪成、高攀龙,东林讲学,力反其风。谓在野讲学,不应忘廊庙政事于不顾。但高攀龙亦卒以东林党名膺重祸,投池自尽,而明祚亦终不救。
清代亦以满洲异族入主,而其时士风益盛,如李塨,如顾炎武,如黄宗羲,清廷百方罗致,皆以不出仕为一代在野之大宗师。又如吕留良,乃于清廷设科取士之朱子《四书》义中大张民族主义,罹剐尸之刑。雍正皇帝颁《大义觉迷录》一书,昭示天下举子,尽人必读。乃不久,其书亦同遭禁锢,举国无一人能见。直至清之末叶,民间始再印此书,与吕留良书同获重见于国人。今人多能谈清廷文字狱,屡行文字狱者为雍正,而雍正御著书亦同受禁锢,此诚旷古奇闻。今人又谈中国自秦以来乃一帝王专制政治,史籍浩繁,不遑详辩。雍正乃一异族君王,又肆志以酷虐称。专拈此例,岂不见中国传统政治,纵谓是君主专制,然其专制亦有一限度。此限度即在社会之有士。
又且吕留良宣扬民族大义,乃据朱子书。吕留良虽遭剐尸之戮,而朱子书则仍受朝廷崇敬。陆稼书亦以治朱子书为清代第一人奉旨获祠于孔庙。其时清廷达官贵人,不少以朱学名。稼书以一县令之卑,又其生前获交于吕留良,而竟得首选入孔庙。此见其时帝王一番不可告人之内惭之情,乃更百十倍于唐太宗之不杀田舍翁魏征矣。中国传统,士之为用,犹见于异族专制帝王之心中有如此。
乾嘉清儒,标帜汉学,反宋学。其实非反宋学,乃反朱子。非反朱子,乃反朝廷科举之功令。诸儒皆以科举出身,即群以反科举反朱子自名其学,而清廷亦无奈之何。自道光以下,西力东渐,而中国士风乃大变。洪秀全以科举不第,起兵广西山中,奉耶稣为天兄,自为天弟,建国号曰“太平天国”。所至焚烧孔子庙。曾国藩以一湘乡在籍侍郎办团练,卒平洪、杨之乱。其志不在保清,乃在保孔。国藩亦卒未获清廷之大用。其时则为同治皇帝,与民同治,即不敢以帝王专制。继之为咸丰皇帝,与民俱丰,即不敢以帝皇独丰。可知虽异族皇帝,对中国社会,无不心存顾忌。故士之杰出者多不获重用。而又终必与士共天下,不敢安于专制。一部二十五史,社会在野之士,其关系影响及于朝廷上层政治者,本文上述诸例,可见一斑。
辛亥革命,民国创建,政统变于上,而道统亦变于下。民初即有新文化运动,以批孔反孔,打倒孔家店为号召。孔家店中之伙计,即本文所谓社会下层之士。自此以下,社会有民无士。上无君,下无士,此则庶及可谓之全盘西化矣。西方民主政治,亦非全国独尊一政统,尚有财统,即资本主义。西方选举权,主要操纵在财统。学统并不占重要地位。学校教师,乃及报章杂志,各项刊物,言论自由,此可谓之学统。但与结党竞选,仍属两事。宗教信仰,政教分离,信仰自由,此之谓教统。依中国人观念言,西方学统转近教统,政统则转近财统。政教分离,可谓互不相关。此又与中国政统之附属于士统,即国人之所谓道统者,有绝大之不同。近代西方又有工统。劳工亦争平等独立自由,集团罢工。故西方政治,学统、教统在政治上均不占重要地位,而惟一操之于财统工统之手。但崇尚多数,则财统亦终必转归于工统。最近如英美现状,已见其端倪。其集党竞选,争取多数,以成政府,亦可称之曰党统。但党统政统绝不与中国历古相传之所谓道统与士统有相干。此为中西文化一绝大相异处。
孔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故中国士统,决不成为一财